既是方外之山,或许可以留住本不该出现在世上之人。 齐王曾在游历陆海时救过一位掉下悬崖的堂庭山药师,对方许他一命,不过齐王施恩向来不图回报,那时只将药师的话当作一句玩笑。如今,他顾不得这一诺的真假,便是假的,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其时正值初冬,堂庭山中初雪才降,冷雾弥天。齐王下了马,迎着雾气一步一步走上五千长阶,挟着一命之恩在隐机观前的雪地上长跪三日,为外甥荀靖之求到了一道断世离俗的道缘。 隐机观宗师清凉山人亲自下山,为皇太女带去一粒麟髓延寿丹。服下丹药,小靖之的高烧退去后,皇太女与清凉山人约法三章,交出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一入玄门万事空,如果荀靖之要舍身入道,则皇太女与他此后再不能以母子相称,尘世中的清河郡王已死,皇太女要为之立下衣冠冢;入道之日,皇太女必须割断荀靖之右手手脉,以证心意坚定、骨血两清;造化难测,生死有命,荀靖之需要独自走过堂庭山五千长阶,如果死在路上,朝廷不得过问。 荀靖之入道之日,堂庭山正值枯寒冷冬,北风吹云,鹅毛翻飞,大雪昼夜未停。寿安皇太女遵守约定,将七岁的幼子送到山下,划断了他右手的手脉。血滴到了地上,荀靖之想握紧手中的白帕,可是剧痛中的手心根本使不上劲来。皇太女跪在地上,握住幼子的右手,重新为他包了一遍伤口。 齐王不忍心看向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于是朝堂庭山望去。堂庭山的山影在流动的冷雾中时隐时现。 天家的亲缘也是如此的模糊。从来就是如此模糊。 陛下是一代明主,可是践祚之初逼死了自己的弟弟和母亲。年老之后,陛下再也不愿意看见骨肉相残的局面,格外在意亲缘,令各位皇子常住京师,更亲自教养孙辈的荀靖之,希望靖之能与兄长彰之成就一段兄弟情分,弥补自己当年的错处。然而彰之靖之身负龙虎相争之命,难以同时留住。 寿安皇太女天资非凡手段过人,以公主的身份登上皇太女之位,牢牢压制着几位无能却傲慢的兄弟。她的兄弟们感念她的好,却又恨她的强势,时时想要她死。天家的人,都是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她死,他们才能获得真正不凡的权力。她的孩子,若是留在尘世,或许也难以避开天家相爱却更相恨的命数。 入道或许不是坏事。 “阿姐。”齐王看着天色,唤了一声。 皇太女紧紧抱着幼子,不忍心放开手。 “阿姐……” 皇太女微微松开了手,只觉得这一松手,有裂心之痛,这痛与自己生下靖之时的痛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苦得直让她想要干呕。她已监国多年,握有重权,却握不住自己的小儿子的手。她要管住这天下,却难以顾全自己的儿子。皇太女不敢再看怀中稚子的脸,让荀靖之背对着自己,袖手之间,不着痕迹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八郎。你往前走,不要回头。” 小靖之背对母亲,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再……叫我一声母亲吧。”皇太女不肯露出软弱之态,硬生生压下喉中的哽咽,顿了片刻,“往后,往后……” 往后……往后如何,皇太女再也说不下去。 “母亲、母亲、母亲。”荀靖之是个长于忍受的孩子,手心的疼能没让他哭出来,可是“母亲”两个字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哭了起来,“母亲母亲母亲。” 小靖之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转身上山。 “八郎,八郎……”皇太女一一应了荀靖之的呼唤,自荀靖之身后最后一次抱住了他。 熟悉的瑞龙脑香沾在荀靖之的衣服上,荀靖之听见母亲说:“八郎,忘了母亲……忘了这些与你无关的人罢。天下不是你的责任,天家不是你的归处。权力是血中的毒药,不要沾染权力,也不要渴望它。” 不知是谁自身后推了他一把,“走吧。” 走吧。 山中雪厚风冷,东西难辨,南北茫茫。风吹起荀靖之的衣袍,他在昏昏沉沉中踏上了第一道石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笛声。 “八郎,别回头,往前走。再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最后一次,舅舅陪你。”齐王再次横起了笛子。齐王仪范伟丽,尤知音律,送荀靖之入道那一日,在堂庭山下吹彻玉笛,以一曲《游云高驰》结束了自己与荀靖之的甥舅情分。 此后,世上没了清河郡王荀靖之。 作者有话说: 庄宗和皇后有四个孩子: 1.皇太女崇劭(庄宗第1个孩子) 2.淮王/太子崇恺(庄宗第2个孩子) 3.齐王崇煦(庄宗第3个孩子) 4.公主崇幻(庄宗第5个孩子) ———— 现在记不清人物没问题,前面记住主角就可以~ 一篇体量比较大的长篇小说,肯定会涉及不算太少的人物,随着剧情展开,我会整理人物和年表,重要的人物也会反复出现, 读者读下去会眼熟很多人物的,不会有难读的部分。
第3章 入道2 不是哑巴^^ 隆正十五年,清凉山人在隐机观前捡回了一个徒弟,他为徒弟取了名字,叫奉玄。奉玄这个名字的含义很简单:侍奉玄门。 奉玄在拜师后大病了一个月,期间恰逢有“佛相妙手”之称的佛门枕流药师云游至堂庭山,为大雪所阻,借住在隐机观。雪停之时,枕流药师为病中的奉玄接好右手手脉,重塑了手心命纹。不久后奉玄病愈,双手也已完好如初,此后便在堂庭山上扫地打钟,抄经练剑,认真当起了修士,九年之中,不问世事。 堂庭山上有三种修士:修剑卫道之士、修心逍遥之士与药师。修剑士兼济天下;修心士独善其身;药师身负绝密医术,只传女不传男。清凉山人早年修剑,晚年修心,教授爱徒奉玄时也要求奉玄从剑术学起。第十年,奉玄剑术初成,清凉山人赠他一把锋利绝世的玄铁宝剑,以两个月为期,准许他离开堂庭山入世卫道。 清凉山人以为,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间之苦;不知人间之苦,则不思脱离苦海;不思脱离苦海,无法成就逍遥道心。 随后,奉玄取《庄子》“刻意尚行,离世异俗”的“刻意”二字为宝剑命了名,被二十三岁的师姐隐微药师带下了山,下山之后,他才得知隆正之后的年号是乾佑,如今已是乾佑六年。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病逝。陛下将淮王荀崇恺立为太子,第二年,改元乾佑。 乾佑以来,世间惊现尸疫,频频发作,位于国境东北的卢州尤其严重。堂庭山在幽州之南,幽州北接卢州、西连妫州,奉玄背负一弓一剑,与师姐自幽州昌明驿一路北上,除尸平乱。 北地天寒,二月山花渐开,天上却尚有回雪,一夜风来,千岩转白,旷野无尘。奉玄与隐微药师信马行至幽州宣德郡附近时,天色转暗,不过片刻,天上忽然又飘下小雪来,渐渐有转大之势,正当二人准备策马奔驰之时,却见远处白茫茫雪地上多出几个黑点,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是人还是野地里的狂尸。 奉玄双腿夹紧马身,空出手拿起了自己的弓。隐微药师取出短笛,雪上忽有飞声,远处的几个黑点动了动。 隐微药师看出远处几人行动正常,收了笛子,对奉玄道:“是人。”两人随即驭马向着那几人骑了过去,离近了也看清了情况: 雪里埋的绊马索绊倒了一匹黑马,马侧站着一个和奉玄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不过十七八岁,高而且瘦,气质绝尘,不似寻常之人,穿一领黑色绣金缺胯袍,硬革护腕,蹀躞钉金,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他的脸上受了伤,染着一片血痕,看不清样貌,不过双眼着实令人印象深刻——那双眼黑白分明,略显下三白之相,美而冷冽,让人过目难忘。 山匪打劫他,大概是看他穿得不凡,背上又背着两把华丽的剑。他虽然背着剑,想必武艺并不精湛,被山匪围住了也不敢有所动作。 几个山匪正在取笑那少年,逼他拔剑,见奉玄和他师姐骑马过来,立刻分成两伙人,两人看守那少年,剩下的四人持刀向奉玄和隐微药师冲了过来。不待隐微药师出手,奉玄已经翻身下马,他不欲取人性命,只驱赶走几个山匪,救下了被为难的少年。 被绊马索绊倒的黑马内脏受伤,腿骨已断,抽搐吐血间痛苦不已,隐微药师拔刀结束了它的性命,三人将马葬在了雪里。 被救的少年一直不曾说话,奉玄以为他生有哑疾,觉得他命途多舛——他的冷漠气质让人不能想到“可怜”这个词,所以奉玄只能觉得他命途多舛。奉玄见他的脸上受了伤,孤身一人死了马,剑术不精又没办法说话,于是邀他同行。对方并未拒绝,拉住奉玄的手翻身上了奉玄的马,随后抱紧了他的腰。 奉玄被抱住腰瞬间一愣,立刻想要对方放手,他在堂庭山清修多年,极少被人触碰。不过,转念之间,他打消了让对方放手的念头,他让对方放了手,当马跑起来的时候,对方怕是要跌下马去了。 奉玄被对方抱着腰,闻到对方身上有很淡的伽罗香香气。伽罗香来自多伽罗木——菩提心者,如黑沉香,多伽罗木即是黑沉香。 隐微药师说:“奉玄,天色不好,我们得快些走了。” 奉玄拽紧了缰绳,对身后的少年说:“你要是怕掉下去,可以抱紧我。”随后策马跟着师姐向着宣德郡的郡城赶去,终于在城中敲暮鼓之前赶到了城墙下。 宣德郡北接卢州,西连鸟发山,向来有幽州屏翰之称,虽在雪中,城墙上依旧十步一人站着执戟的兵士,守卫极其森严。被救下的少年带了过所,奉玄和师姐取出道门度牒,守城人验明三人身份后放他们进了城。 郡城西高东低,共有两市二十六坊,屋舍齐整有如棋局,城中心为府衙,城南有智门寺,城西有灵风观与轩辕台。从府衙附近的泮水宫至城西轩辕台,地下卧着一条地脉,地气温热,虽有寒霜天气,雪不待落地而融。前朝一个风雅县令见城西从不积雪,将其中一条长街改名为三雪街,令人沿街广种梅梨,二月三月落花时节,亲自扫花成堆,名之曰“雪冢”。 风雪天气,斜月初升,城内连观霜缟。奉玄三人沿着三雪街向灵风观行去,街侧的住户大多落了门锁不再外出,于是长街寂寂,唯有三人与马匹相伴而行,马蹄铁踏地,嗒嗒有声。三雪街地气温热,天上虽有回风舞雪,街边枝干横斜的老梅树却借着地气凌风欺雪怒放花苞,夜色初显之时,月白雪白梅白,三人行在一片三白境界中,浑然不似行在人间。 隐微药师叩响了灵风观观门,观内修士得知来意后开了门,将三人迎了进来,小道童牵走了马匹,被救的少年自去道房中休息。堂庭山道门有四戒一规:不妄杀、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遇事容止有度——奉玄和师姐进了道观后,各自洗手更衣,修整过仪容后,才去大殿上了香。二人与几位修士交谈不久,观中就敲了静修钟,众人于是就此分散,各自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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