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帐暖点烛灯,门窗禁闭不透半点风,李珏卧在被塌里昏昏沉沉,疲累困乏得睁不开眼睛,听得高淳修在外面跟谁人说着什么。 “郡主,不是本宫不体恤,而是陛下受了风寒吹不得风,怕你进去给他过了冷气。”听着是宁康,但似乎还有一人。 高淳修又对她道:“还有这丫头……想必是陛下新认的侄女李姝吧,哎呦真真是好水灵的一姑娘。姝妹妹你来得不巧,本宫今日还得伺候陛下,实在抽不开身带你四下转转,你拜谢陛下的心意本宫会替你转达的,想要什么贵件本宫到时候让陛下赏你便是。” 见皇后实在是态度强硬,宁康与戚姝只好对视一眼心说作罢,拜别后便走了。 高淳修三言两语便把来人打发了,而后吩咐黄德海谁也不准来打扰,慢着步子在屏风后的桌上坐下,让婢女如心给自己斟了盏茶。 她两个陪嫁丫头,如心机敏心思缜密,还有一个如意,活泼心肠口直心快,道:“娘娘,我先前就跟您说了还不信,您瞧瞧今日宁康郡主带着那李姝花枝招展的阵仗,不就是正应了奴婢在御花园听到太后的计策吗?” “大胆!太后也是你能妄议的?”高淳修喝了她一句,而抿着茶后又小声了些道:“陛下既赐名给李姝必然有他的道理,郡主带李氏姊妹来宫中拜谢又哪里来的不妥,这样混账的话你以后不许再说。” 如意只好闷头不语,直到如心拽了拽她的衣角,让她往李珏的床榻望了望,这才看到陛下撑着手慢慢坐了起来。说:“皇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高淳修搁了茶佯装不知,转头惊喜地迎了上去道:“陛下你醒了,身子可还有什么不爽,可要臣妾再传太医来瞧瞧?” “站住。”她还没走过去,却被李珏这声令住。只见她的夫君撩开了帐帘,长指剥开只露出半张脸来,眶下阴影更显得眼神阴桀不定,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来:“朕,不喜芙蓉桂花膏,皇后身上粉气太重、有劳你去换身衣裳再过来。” “什、什么?”高淳修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按理说,她今日穿得清爽干净,又挪了头上的东珠翡翠,完全依照上次黄德海所说的陛下喜好来的,却不料岔子竟出在了胭脂水粉上面。 李珏显得不耐,语气带着鼻音:“芙蓉桂花膏,闻起来一股子腻味,你是想朕把你看作甜食弃之敝履吗?” 天子本该喜怒无常,让人以难以揣摩,李珏除却皇位未曾展露出嗜好,却对不喜之物丝毫不加以掩饰。 高淳修这才知李珏他不喜甜食,语无伦次地又尴尬不已道:“哦哦桂花膏,是臣妾疏忽了,臣妾这就去沐浴更衣。” 待高氏一走,黄德海便佝身过来,“陛下,御史台主薄徐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传。”李珏揉眉,对黄德海说,“你去膳房吩咐碗粥来,记得让他们加薄荷脑提神。”他掀开了被子下榻,无意间撇见先前被戚英打湿的冕服,已经洗净了又摆回来挂在显眼处。 于是扯了下来丢给黄德海,说:“扔了,让内务府另做。” 黄德海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地接过说是。 传了御史台主薄徐州济上来,李珏已换了一身墨色便服,又怏怏地坐上了勤正殿的案桌,几分病弱反而更显得脸色阴森。 吓得六品小官徐州济一颤,拜个礼都战战兢兢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国丧期间一年守孝,德郡王府李赫不仅视若无睹,还大设宴席莺歌燕舞,宴请了以元、冯二臣为首的诸多家眷于家中做客,实乃是大不孝。” 他双手一摊将折子上来,说:“臣受监察御史常刻卿举报,特将监察内容作书奉上,请陛下明鉴。” 德郡王府设宴,李珏想都也不用想,便知晓是赐名戚姝一事,只是他竟还胆敢宴请两位朝廷重臣,实在不令人遐想。 李珏接过折子一看,竟还从参礼人员一栏上,看到了宁康的名字,他勾唇一笑:“太后也去了?参的什么礼?” “太后没去,由宁康郡主见礼,但拿的是木头匣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何物。”徐州济说:“但据查有郡王府下人说,匣子里装的似是神秘之物,李王爷自行收好未曾纳入家中仓库。” “哦,竟还有元家二子?”李珏愈看,竟然还笑得愈深,看得徐州济背后直犯鸡皮疙瘩。 大梁律令国丧期间禁制繁多,尤其是王公贵族更是得严加恪守,分明这德郡王设宴犯的就不是小罪,怎么这陛下不怒还反而笑了起来。 总不至于——徐州济心里咯噔,心料这李赫也算是权钱得意多年,又因先帝而跟太后关系甚密,该不会是陛下想借机铲除他的势力吧? “正是。”徐州济抬手一禀,“说到元大人,微臣还有一事有疑,据说陛下要将元誉调任至中书省,可调令……” “什么调令?”李珏提笔蘸墨,捏着拳头轻咳了声,喉咙发干道:“近日国子监纳学,元大人又要参与编撰正经,只是将他儿子借过去办事罢了。” 徐州济欲言又止,生怕出言不逊得罪了高官,但他却还是昧不过良心道:“可陛下,臣……收到了来自中书省,关于元誉的任职调令。”他说罢埋头抬手一揖,闭目狠下心朗声喝道:“事关重大,臣绝无虚言!” ——元中常竟敢假传圣令? 李珏掀开眼皮,手间笔尖的墨珠一落,浸在了那净白无暇的宣纸上,像极了一汪浊色霍乱了清明朝纲。 他借着那黑渍一点,描下那‘心’字的第一笔,“徐卿,此事姑且先摁下不提。”然后又在那心字上补了个‘刀’字。 心上一刀,是忍字。 徐州济瞧见了他的意思,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陛下明鉴,那微臣告退了。” “慢着。”李珏喝住他,自纸沓拿出一本折子,他翻来开指着其中一字道:“这是哪位文官抄篆的字?这个‘辶’字的笔顺,为何只一笔带过,看着别扭得很,让他改成三画来写。” 徐州济接过一看,很是努力地仔细辨认,才发现是第二笔与第三笔有重叠,然而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却都被陛下给揪了出来改正。 这是什么强迫症? “是,臣这就提点他们。”他受教告退。 然而口口声声说要亲自抄篆的徐大人,再一次将这要求给批去了罪人监,递到邬思远手上时甚至他都忍不住嘴角一抽。 他接过陈东抱来一沓文书,在门口破口大骂道:“李珏这是什么鬼要求,辶字笔画他都要管,吃饱了没事撑的吧!” 陈东微笑:“辛苦邬先生了,不要辜负齐大人对你的信赖。”然后走了。 接着邬思远就一沓文书拍到了戚英面前,他正盘腿靠墙依旧乖顺地抄着大字。 他替这小子气愤道:“记得改,辶字旁三画,不要写连笔字。” 戚英一看那朱色圈出来的字,捏着笔的指尖紧了又松,“连笔画都看得那么细,他李珏天天批奏折怎么不瞎……” 一个下午的时间治不了伤筋动骨,刘贲只是给戚英施了几针,又大致问了他的近况,便回去说是要开了方子再来。 天色将暗,邬思远盘了些柴火过来,戚英见状便自发地去转木取火,在这湿冷的春生起了一堆火红的暖意。 两人守在火堆前,戚英抱腿看着那光发呆,邬思远自屋里拎了两壶酒出来,搁在柴边加热。 戚英好奇:“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出去,不然你是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就凭咱们替陈东抄大字那几个铜板?” 邬思远挑眉一笑,“当然不是。不用出去,每月初自会有人给我送家用来。” “你是前太子李禧的幕僚?”戚英嘴馋去摸那酒,却发现还没烤热又收了手。 李禧,也就是现下已经残废当不了皇帝、被李珏饶了一命的敬王殿下。 邬思远扶额无奈道:“竟被你猜到了啊。但我算不得敬王殿下的幕僚,当年我时任太子少傅一职,准确的说是带他误入歧途的老师。” “定法奸佞邬思远,少傅把钱不把权,押宅吃债二十年。”戚英语气平静,却不知这些警句,逐字句地锥入了邬思远心里。 戚英失声笑了出来:“先生好厉害,我听陈东说,你竟吃了朝廷八千两银子?” “你小子现在吃我的用我的,还好意思取笑我!”邬思远啪地就往戚英脑门上一个巴掌。 谁料这一打不要紧,把戚英打得趴了下去,像是把他打傻了似地,他反而还在地上笑得更欢。 邬思远佯装又要打他:“傻了你?” 戚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忙伸了手去挡,他脱口而出道:“别打,别打!别打我!爹!” 这话说得太顺口,像是完全下意识的,就连戚英都不由得一愣,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叫错了人。 他爹死了。 这是邬先生,不是他爹戚津。 邬思远也沉默了,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也不好、不知道怎么去宽慰这刚死了爹的儿子。 却见戚英猛地坐了起来,佯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抹了抹眼睛又去拿那酒,“喝酒喝酒!”结果指尖又被热久了的壶给烫了回来。 “拿帕子。”邬思远啧了他一眼,递了根打湿的帕子给戚英,“做事情细心点,怎么还跟没长大似的。” 戚英接过,喉咙发涩,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半天才哽出来:“谢谢先生。” 说到底,戚英也才十九岁,汴京城多少这个年纪的公子哥,还一窍不通只晓得吃喝玩乐,哪里像他年纪轻轻地就上了战场,历经生死。 邬思远心想,李禧比不上戚英。 他开了酒壶,一口热酒饮下,道:“我倒是没想到,李珏竟会主动来看你。看来是戎州那边真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戚英说道:“不会,我与父亲与突厥缠斗多年,知他们没有攻破戎州的意图,大多是轻骑上阵来边境城里烧杀抢掠。他们的大汗拓跋雄很保守,据说是独生子下落不明了十几年,没有王储、也就一直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 “帝心难测,别看李珏这厮才二十二,你不是不知道他上位的手段,这实在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邬思远语重心长道:“连山,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真赢了选武令能回了戎州那边,不要再回汴京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 “二十年太长了。” “我想,也救先生出去。” 戚英抬眼,坚定又勇敢,他神色费解问道:“陛下登基之际,就当是大赦天下,先生怎么没能出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似有乌鸦划过半空,哑声啼叫世道不公。 邬思远润了眼睛,深呼吸了好几次,自嘲道:“我乃二品大官,堂堂太子少傅一朝落马,后面又牵连了多少命案,你可知当年废太子一案,先帝一视同仁处理了多少高门豪强,他们的罪证大多都是我抖落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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