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柴将军是师生,与荐章亦是旧友,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他不会如此冷血。”郑辉摘下帽兜,竟是昨日在海上见到的郑平愿。 平愿,他到底要平什么愿,为何师父口中温文尔雅的大少爷会不管斩魔山谷内的烧杀抢掠。 戎策望着他,半晌抬手弯腰,紧接着因伤痛咳嗽两声,喉咙里有血液的甜腥味道:“您当时问我师父姓名,之后肯给我指引,是因为认识我师父?” “幼清的品性正直,他的徒弟自然也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 杨幼清做伏灵司监察,认识郑辉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年,既然师父对郑辉一向是保守地称赞,而郑辉又对师父如此放心,戎策也想不出郑辉心怀歹意的理由。但是为何七年前,他不肯出兵。 “您七年前才来到这里,那之前的那些人,又是如何寻到此处?” 郑辉不回答,反倒看向了庄啸鸣。后者愣了下,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堵在嗓子眼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末了说道:“莫非,您知道当年柴家兵变的真相?” “我知道的不过片面,但我想戎千户的师父和义父,应该最清楚,柴家为什么世代镇守东海,对这片海域永远忠诚。” 戎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抿下嘴唇,说道:“《河图玉版》中提到‘龙伯国人长三十丈,生万八千岁而死’。龙伯巨人到归墟钓走六只神鳖,致使居民居无定所。巨人族被天帝驱赶到穷凶极恶的地方自生自灭。” 郑辉摇摇头:“他们没有去凶险的远方,而是在东海的岸边繁衍生息,作为惩罚,必须时代守护归墟的安宁,却不可入内。” “柴家是巨人族的后裔?”戎策激动到咳嗽几声,这次是真的咳出了血,“可是为何,为何要谋反?” 在斩魔山没有遍布眼线的佐陵卫,庄啸鸣胆子大了,径直打断他:“怎么是谋反!他们肯定是被逼无奈!” “陛下听闻有一处世外桃源,误以为是仙境——或者他深知这里藏着什么人,但是为了让士兵积极作战,才声称此处有无数的黄金和珠宝。柴家军怎会答应调兵,柴家怎么会远离归墟。” 戎策彻底弄明白了:“所以,他们的自卫,成为了陛下手中‘谋反’的证据。真是一出好戏。” 庄啸鸣一拳砸在桌上,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十万将士,十万英魂。柴肃呢?他还活着吗?” 在庄啸鸣期待的眼神中,郑辉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假死,带着亲信赶到东海的时候,柴家大宅已经是满目疮痍。老将军弥留之际给了我通往斩魔山谷的地图,声泪俱下央求我肩负起摆渡人的职责,并带着他的儿子逃离战乱。” 戎策轻声说道:“但是柴肃不肯,对吗?” “柴小将军也是一身肝胆,铁骨铮铮。” 庄啸鸣一声不吭向外走,戎策不拦他,心里也是一阵低落。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穿被血染红的战甲,在必败的战场上战斗到最后一刻,再背上无端的骂名,魂魄都要接受世人的嘲讽。 叶南坤。戎策攥紧了拳,末了因为胸口疼而松开手。 “戎千户,”郑辉走过来,帮他搬了张椅子,“我比幼清大六岁,叫你一声阿策,不介意吧?” “您是前辈,我师父也常说,您在的时候,东护方司竟能做到为民请命。只不过现在的护方司,成了陛下和几位皇子的眼线,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够幸运逃出,来到这里。” 郑辉笑着摇头:“年轻气盛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够做出一番事业,名垂青史。到头来还不是九死一生?我常和幼清说,知足常乐,便可安稳一生,也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了。” “我师父啊……他倒是个喜欢安稳度日的人。” 斩魔山谷应当就是归墟,这里有无数戎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入药之后不过一天一夜就将他的伤治得七七八八,他也打算就此别过。郑辉来给他送行,带了一包甘草说送给杨幼清,对他的膝盖有所帮助。 庄啸鸣忽然飞快跑回来,满头是汗头发都有些凌乱。他一边大喘气一边指着山谷说道:“血,血侍来了……” 郑辉紧走几步来到观景平台之上,一线峡谷之中果然充满了打打杀杀的声音,人头攒动的街道上满是迸溅的鲜血。他紧握双拳砸向石柱,说道:“我带人去查看,你们二人暂时躲在屋内。” 一声巨响传来,似乎是有人用了炸药。戎策抓住郑辉的胳膊,说道:“来不及了。南绎的藏书浩瀚,也许归墟的符文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想要破解轻而易举。” “你知道他们的目标?” 戎策慎重点头,说道:“古时有一只巨兽名叫相由,可以呼风唤雨,千万顷良田瞬间淹没。他被大禹斩杀之后,蛇头掉落各处,归墟也奉命保管看守一颗。南绎的目标就是蛇头。” “我想,”郑辉抬起头,“我知道它在哪。” 郑辉发现这个密室的时候,他刚刚逃出生天,本想当做藏身的地方,但后来因为成了谷主,不需要躲躲藏藏,便拿来放一些贵重物品。这颗蛇头本就在密室里面,被一圈经久不息的火焰围绕,铜色的外壳更加的恐怖瘆人。 戎策摸了摸腕上的玄铁护腕,厚度应该可以抵挡热浪,便屏住呼吸,伸手进去。出乎意料的,这熊熊的火焰一点都没灼伤他,甚至像是空气一般没有任何的热度,轻而易举把蛇头拿了出来。 跟在他们身边的曲备不信邪,伸手过去,刚一碰就烫到缩回来:“真是奇了怪。” 郑辉没说什么,他对斩妖除魔的事情知之甚少,也并不关心:“比起放在这里,我想还是让你们将蛇头带回伏灵司更加安全。二位可以从后面的通道绕出去,前面交给我们应对。” “多谢前辈。”戎策撕下一段衣服将蛇头包裹起来背到后背,接着弯腰对郑辉行礼。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郑辉挥了挥手,曲备递过来一把封存已久的长剑。剑鞘雪白,出鞘后是锋利的银色剑身,末端用朱砂勾勒出两个字,“独醉”。郑辉望着曾经陪他征战南北的宝剑,说道:“我离开家时,父亲说,人这一生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即便没有一个朋友。” “大人,我们陪您拼到最后。” 郑辉摇了摇头:“我从未独醉,一向有他陪着,无论是并肩而行,还是刀剑相向。” 后山的道路崎岖坎坷,常有野兽出没,但因为忌惮戎策身后的蛇头和手里的血刺,它们大多盘旋片刻就逃命。少有几只不怕死的往上撞,被血刺从中间劈成两半。庄啸鸣爬山的功夫还是差了些,戎策不得不慢下来等他,这才发现,他被路上的荆棘割破了脚踝。 “忍一忍,马上就出去了。”戎策拉过他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的腰向外走,不多时便看见了海岸。他们虽然从后山走,但是海岛并不大,山路崎岖,走到出口已经和来时停泊船支的位置不差多远。 戎策刚想放庄啸鸣下来休息,毫无防备间忽然被猛然抓住肩膀,背着的蛇头也被庄啸鸣一把抢去。本一瘸一拐的侍卫长将气喘吁吁的戎策轻而易举掀翻在地,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四五身穿黑衣的刺客,瞬间控制住匍匐在地的千户。 “你他妈是血侍!”戎策反应过来,“把东西还给我!” 血刺被人从背后拽走,刀鞘连带的皮革系绳被撕成两半,珍贵的黑刀像是废物一样扔在地上。戎策愤怒到眼中带了血丝,他本以为和叶宇一同长大的兄弟绝对信得过,现在看来,谁都有两幅面孔。 那么叶宇知不知道他身边有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一个从他上学的时候便开始算计他的兄弟。假装推心置腹,其实笑里藏刀,装作痛心疾首想要追查一桩冤案,给曾经的挚友报仇,实际上,根本没有把柴家放在心里。 他以柴家为借口深入归墟,只是为了寻找蛇头,拿戎策做引路石。应该是血侍催得紧,时间紧迫他必须生闯,而曾经到过黄泉、青丘和昆仑古城的戎策是最好的选择。庄啸鸣甚至为了计划顺利,命令其余的亲兵引开守门人,不顾他们生死,只是为了更好控制戎策。 现在他终于舍得揭开假惺惺的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不对,他潜伏在叶宇身边,应该还有其他的打算。此时,他对戎策暴露身份,意味着他已经不需要这颗引路石。 海风呼啸中,庄啸鸣摇了摇头,说道:“你应该知道故事的结局,殿下。” “殿下……好啊,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想杀了我,”戎策不由得冷笑,他笑庄啸鸣可怜又可悲,他笑自己没能早点看出这是一个局,“你杀了我,我就变作厉鬼纠缠,让世人知道你的恶行。” 庄啸鸣不言,冷静地拿出一张纸符,与当初在真正的董锋身上发现的如出一辙,但是明显不是明晞府的稳重画风,多了几分张狂。他将符贴在戎策身上,命人按住他四肢,接着拿起掉落在一旁的血刺。 日头正好,戎策的脸贴着滚烫的沙子,接着听到刀下落带着的呼啸声。
第125章 他终于造反了 奔入斩魔山谷的并非是血侍,所有的血侍都等在门外诛杀伏灵司的小千户。 佐陵卫发现了这个地方,他们要追杀当年逃脱的罪犯,男女老少一一斩杀,即便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也是他们口中的罪犯。血侍暗中煽风点火,不可一世的北朔皇家暗卫得到了消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佐陵卫怎么会允许这些人活在世上,朝廷、天子的名誉岂能玷污。结局便是无尽的杀戮,血流成河,婴儿蜷缩在父母的怀中哭泣,再被佐陵卫的长枪戳中,哭啼戛然而止。 郑辉赶到山谷下的时候,见到了骑着马,身上染血的周荐章。 周荐章自告奋勇而来,只为了一人。 郑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凄凉。他应该要庇护这里生活的居民,但是到头来,他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曲备想要冲上去和周荐章决一死战,被郑辉拦住,默默退到身后。 郑辉问道:“他们都该死吗?” “国有国法,不得不从。”周荐章抽出佩剑月沉,向下一伸,刀尖停在郑辉颈侧,后者并未躲闪。周荐章顿了片刻,问道:“躲了这么久,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郑辉仰起头,恍惚间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最单纯的日子里,镖局大少爷遇到私塾先生的小儿子,他们以为彼此会是一生的知己。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都加入了佐陵卫,但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分道扬镳。 周荐章意在升官发财,而郑辉看到了世态炎凉。 “荐章,我父母还好吗?” 周荐章眼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宣泄,他像是一尊无法撼动的雕塑,声线毫无波澜,没有任何感情:“我在替你照顾他们,也会一直照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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