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盘腿往地上一坐,伸胳膊将藏在佛台下边的小竹箱笼拽出来,再把怀里那些小玩意儿全掏出来,挨个摆了一地,然后往箱笼里收拾——两包旱烟丝卷好放进夹层里,梨花酿怕磕碰,让他拿外袍裹了一层放在箱底了,木簪花拿小帕子仔细包了一圈也放进去,最后那块儿小木腰牌一时没想好塞哪里,他就捏在手上把玩了一下。 之前买的时候没多看,现在拿着细细一瞧,这小腰牌做工的手艺居然还真是挺不错的——半掌大的一块儿小木牌,木质的,带细纹,上面用阴刻技法雕了“重华”两个字。 “重华”自然就是指当今第一大门派“重华派”,但这腰牌确实不是人家门派的正经腰牌,而是民间的手艺人仿出来的小玩意儿,邵凡安特意买来准备回山上哄小师弟用的。 他此次下山,小师弟一听说他是要去重华派山下的祭阳镇,抱着他腰死活就不撒手,闹了半天非得要跟着,说也要去祭阳见世面,要看重华派一年一度的大开山门广收弟子会是何等阵仗。 那他肯定没让小孩儿跟,他这趟下山又不是出去玩儿的,而是去给全师门赚钱糊口的。 邵凡安虽说一身粗衣麻布的,穿着打扮看着寒酸了些,可正经也是门派出身的。只是他那个师门,跟重华这种正道翘楚的大门派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小门小派的,山上连师父带弟子一共不过五个人。他在里头入门最早,岁数最大,是门派里的大师兄。 不过他这个大师兄当的,和其他门派的大师兄不太一样就是了。别派的大师兄,要么是忙着潜心修行,憋山里玩命研习本门术法呢,要么是忙着闯荡江湖、铲奸除恶,四处给本门派赚好名声呢,总之一个个做的都是大事情。他就不一样了,他天天琢磨的,都是怎么才能拖家带口的活下去。 没办法,他师门贫寒,师父不甚靠谱,三天两头不在山门里待着,偶尔回来也不怎么管事,于是养大几个师弟师妹的重担自然就落他身上了。 隔三岔五的,邵凡安就得下山想法子折腾钱,哪个地方人多他凑哪里,什么活儿能来钱他干什么。挖山上药草下山卖钱的事儿他干过,随着镖师护镖两头跑的活儿他接过,村口的鸡棚子塌了他还满村子抓过鸡。这次下山,赶上重华派在祭阳镇开山收弟子,他又趁着热闹在街上摆摆小摊,借着重华派收徒掀起的修习术法的热乎气儿,鼓捣了一些符咒符纸什么的卖一卖。 偶尔再遇上几个效仿名门公子玩轻功的年轻人,好好的大道不肯走,非得上房飞檐走壁,再把人家房瓦给踩塌了的,他还能赶上赚个修补瓦梁的钱。 总之,邵凡安下山就是来赚银子的,凑上十两,就够他满山门吃吃喝喝三四个月了。 这之后,邵凡安在东街上起早贪黑的摆了三四天的摊儿,等兜里的铜板攒够了数儿,他就揣着钱袋子跑了趟钱庄,把身上的铜板全拿出来,连着之前存进去的,一并换成了十两的银票。 十两银票在他这里可算是一笔大钱了,票子放在钱袋里他还不太放心,怕被偷,自己在那儿左思右想,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打起了他前两天刚买的那枚小腰牌的主意。 那个重华派的仿制腰牌,除了一块写门派名字的小木牌之外,还配了一个手指长短、两指粗细的小竹筒,外头着了墨色,里头是中空的,还有个小木塞子封着顶,也不知道是干吗用的。 邵凡安想了想,把银票对着叠了几折,然后拿手指搓成一个小卷儿,长短粗细刚刚好能塞进小竹筒里。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这纵然是在归山的路上走背运,遇着手快的偷儿了,也断然没有不摸钱袋摸腰牌的道理吧。 邵凡安拿着腰牌乐呵呵的往破庙走,心里正寻思着返程归山走哪条路最合适呢,结果伸手一推庙门,里头倏地传出一道破空之声。 有什么玩意儿直冲面门而来,邵凡安还没看清呢,手比眼睛快,迅速抬手在脸前挡了一把,紧接着他就觉着手背被什么啪的打了一下。 那猛一下子挨打的劲儿挺大,他攥在手心里的腰牌被打得脱手而出,瞬间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邵凡安心里一个咯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庙里传出一声怒喝:“什么人!” 邵凡安迎声抬眼一看,破庙里的佛台前杵着个人,白衣锦带,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正怒视着他。 啧,有点儿眼熟。 邵凡安愣了愣,慢半拍想过来眼前这人是哪一位了,这不就是头几天跟房梁上耍嘚瑟劲儿的那位小公子吗。 段…… 他又给忘了,段什么来着?
第3章 此番出行,段忌尘其实是偷偷溜出来的。 他想方设法避开了身边人,千寻万选的,好不容易才在郊外找着这么一间废弃的小庙。这地方地处偏僻,他本来还以为绝不会受到打扰,结果刚把那东西取出来,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眼前这个碍事儿的男人就这么一头闯了进来。 “什么人!”段忌尘简直气急攻心,从佛台上随手摸了颗小石子,回身就是一掷。那闯进来的人似是有些功夫在身,瞬间出手挡开了他丢过去的石子,这一下惹得他气火更旺。 “谁准你进来的!”段忌尘脸色愈发地冷,言罢,不由分说便向来人展开了攻势。 邵凡安杵在那儿人都愣了。 他刚进门手背就挨了下砸,腰牌砸没了,话还没说上一句呢,眼看着又要挨揍。这他总不能傻站着啊,对方攻过来他就躲。左避右闪的,他越躲对方攻势就越狠厉,眼见着这凌空一掌实在避不开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对掌硬接了一下,结果被震得连退了两步,姿态显出狼狈来。 邵凡安这身功夫算不上多上乘,但平日里也足够用了,在江湖上跑着没吃过几次亏。可他这种摸爬滚打练出来的野路子,到底和人家大门派出身的名门子弟比不了。对方瞧着得比他小上好几岁,这一身内力功底已经和他全然不是一个层级的了。 “小公子,你总得讲讲理罢。”邵凡安被逼到墙根退无可退,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了,“哪有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你就是想占着这间庙,那总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吧?”他趁着躲避的空档,一个转身翻到佛像后面,把自己藏在后面的竹箱笼一把扯了出来,“我早在这里暂住了几日,你就是想……呃……”邵凡安本来顺嘴想说“想住在这里”,后来一想人家这身份打扮的看着也不缺那点儿住宿的钱,临了改了嘴,“你就是想用这地方,总得让我拿走自己东西吧,有话好说啊。” “谁跟你有话好说,谁跟你先来后到。”段忌尘本来就是想出手教训这男人一下,结果左击不中右打不着的,惹得他动手动出了真格。他侧起眼,上下扫了扫邵凡安这一身灰扑扑的短衫,又看了眼那一地行囊,冷哼一声,“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资格和我在这里抢地方,灵昭山下方圆百里,包括这祭阳镇,哪一处不是我重华的领地。” 邵凡安听得跟心里直翻白眼。 这话说的,说对不对,说不对倒也勉强算对。这祭阳镇背靠着灵昭山,山上就是名声显赫的重华派。重华作为第一大门派,负责镇守四方安宁,势力范围的确可以说是覆盖极广。但这重华名门正派的,又不是称霸一方的山野土匪,守的该是这一方土地上休养生息的百姓苍生,而不是人家的地。 难道这一处无人看管的破庙还跟着这小公子姓段不成?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这话在邵凡安心里滚了两圈,还是咽了,他啥也没说,只是看向段忌尘时稍稍皱了皱眉,觉得这小孩儿真就是一张脸长得好看,性子确实是不太讨喜。 “看什么看,”段忌尘眯着眼扬了下下巴,口气颇为傲慢,“你还不服——” “忌尘。” 恰在此时,庙外突然传进来一声轻唤,那声音低柔温和,如清泉流水般清澈悦耳。 邵凡安听见这一声,这才想起来这个不讨喜的小公子叫什么。 段忌尘则是明显神情一震,下意识朝门口望了一下,又迅速撩了眼佛台的方向。 下一刻,一位着青色长衫的年轻公子从庙门外跨步而进。 “白珏,”段忌尘刚才还满脸傲气呢,这一会儿神情全变了,脸上像是有点儿高兴又有些紧张,三两步凑到青衫男子身边,“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哦,这一位邵凡安也认出来了,姓……姓贺,贺白珏,头两天跟房梁上飞来飞去的另一位。 “还不是你乱跑,应大哥说怎么都找不到你。”贺白珏说话慢条斯理的,语气也温柔,看上去就是一副性情温和的样子,五官也生得十分精致。 精致,这词儿拿来形容一位公子可能不太对劲儿,邵凡安胸中墨水少了点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更贴切的词了。他现在离近了看,贺白珏眉眼出尘入画的,确实是生了一张漂亮的脸。 段忌尘在他旁边,也是外貌极其出众,两位小公子站在一起说话,旁人在一边儿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愉悦。 “你再看一眼试试。”兴许是邵凡安的视线太过直白,段忌尘忽然把脸转向他,一脸的怒意:“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 “忌尘,怎可如此无礼。”贺白珏在后头教训了一句,“不可口出狂言,你忘了上次段伯伯是怎么罚你的了?” 欸对,邵凡安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嘴巴闭紧了别说话,这位段小公子别说话人还是能看的,一开口立马惹人厌。 段忌尘在贺白珏面前明显不怎么敢造次,说话音量都没刚才那么大了:“白珏,这个人——” “这位公子——”邵凡安感觉这位贺公子应该是能讲道理的,就赶紧插了话,把刚才发生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了一下。贺白珏听完眉毛都皱了起来,转脸让段忌尘道歉,段忌尘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凶狠狠地盯着邵凡安:“我道歉?他也配?” 邵凡安才懒得在这儿跟小孩儿较劲呢,他就想赶快找到腰牌,然后带着行李立马走人。他摆了摆手,说了句不必,转身就弯腰往地上一蹲。另一边,贺白珏带着段忌尘往外庙外走,段忌尘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乐意,但还是跟着一起走了,走之前还往某个角落飞快地瞥了一眼。 那两位前脚一走,邵凡安后脚就找到了腰牌。小玩意儿就在佛台底下,可能是刚才让他一甩手甩进来的,他蹲下去伸手一摸就摸到了。 邵凡安心里这才算踏实下来,他手脚麻利儿的收好行李,腰牌别在腰带上,竹箱笼往背上一背,抬起脚就走,生怕慢上一会儿就又撞见那位坏脾气的小阎王。 邵凡安连跑带赶的,一口气闷头走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路上经过个茶摊,他觉出口渴来,便摸了个铜板进去喝几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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