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做了一场没有情节的梦,顾诀再睁开眼,感觉浑身燥热如同火烤,唯有额头上是冰冰凉凉的,非常舒服。 “醒了?”一道磁性的声音传来,尾音处似乎带着困倦。 顾诀轻轻转动眼珠,一盏昏黄的灯映入眼帘。傅珩不久前结束了宫里的家宴,已经回府好一会儿,此时正坐在他床边,身上还着玄色的官服,头发有些乱了,却没重梳。一副懒散的模样。 “你……” 傅珩拿掉敷在他额头上的湿巾,“醒了就起来喝药。” “我病了?” “废话,”傅珩看他呆呆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把人扶起来,”你没病,难道是我有病?” 后面一个老阿婆端着汤药递过来,傅珩接过碗,舀了一勺,吹一吹,然后伸到顾诀唇边。 顾诀被那煞人的苦味熏得扭头就想往里缩,被傅珩一把按住,“干嘛你个小兔崽子?” “我不喝。” “没下毒,”傅珩抬起碗自己喝了一口,“老实点,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自己会好。”继续缩。 “好个屁,谁教的你寒天腊月跑去蹲墙根儿?” “我……” “你什么你?” 宋阿婆看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的,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哟,小公子这是嫌苦呢。老身去拿些蜜饯来。” 傅珩闻言才反应过来,调笑道:“哦,原来是怕苦啊。” “我没有!”顾诀反驳。 “好好好,你没有,我有,行了吧?”傅珩笑得眼睛都弯了,“来,没有就喝药。” 顾诀犹豫了片刻,慷慨就义般接过汤碗,仰头闷声灌了个见底。 然后脸都紫了。 傅珩一边笑,一边塞过去块蜜饯,“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跟我说说,昨天为什么跑去偏院蹲墙根儿?” 浓郁的蜜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很快压下了那股摧魂折魄的苦气,顾诀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我想出去透透气,迷路了。” 傅珩微微眯起眼,心说合着是个小路痴。 阿婆在旁边哎哟哟了一声,“殿下呀,这事儿怪老身,本要领着小公子去逛逛誉王府的,老身给忙忘喽。” “没事儿,您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天冷,炭火别用太省。”待宋阿婆离开,傅珩又拍拍顾诀的脑袋,语气里多了歉意,“是我考虑不周,失了地主之谊,等你病好,我带你去府外逛逛。” 顾诀眨了眨眼睛,把脸缩进被子里,闷着气不出声。 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对别人的言行听之任之,匪帮里的人也未曾把他当过什么小孩子,他们把他当随手使唤的小畜生。自然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委屈。当他坐在地牢里自顾自收拾伤口的时候,看着一堆染血的白布条,被半截烛火映得斑斑驳驳,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那种情绪叫作委屈。 傅珩叹了口气,把被子给他掖好,“继续睡吧,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哄哄?” 顾诀白他一眼,“不要,你快走。” “哦哟呵,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傅珩起身拍拍衣服,顺手灭了蜡烛,帮他放下帘帐。 走出两步,又听床上的人闷闷出声,“傅珩。” 傅珩回头笑了一下,手摸着下巴,“天下敢直呼本王名讳的人可没有几个,你这小崽子真是胆大包天。” “那我该叫你什么?” “人前叫王爷,私底下随便。” “好,傅珩。” “嗯?” “我,没有吃那个。我怕我娘饿死……”事实上,才切割下第一刀,他就跪在雪地里吐得不能自已,肝胆都几乎要呕出。如今一回想,依然觉得反胃。 “我知道,”傅珩背对着窗子里洒进来的月光,顾诀隐约看清他面具上的银纹,“我早就知道了。” 当时顾诀看向那死尸的眼神,充满冰冷的厌恶。更何况那幅发青的面色,一看就是多日未有进食。想来这小孩,原本也是怕的。 毕竟才不过十五岁。 顾诀听见锁扣开合的声音,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熄灭在院落里。他想像门外落满繁星的身影,天地仿佛顷刻间归于沉寂,却又像有什么灼烫的东西,在肋骨处猝然烧起,不动声色地,替代了他封冻已久的心跳。 后来顾诀才明白,在他短暂而无趣的一生中,最最不该的,就是食髓知味。
第03章 像他小时候 毕竟是野地里爬摸滚打的狼崽子,发了几个时辰的热就好得差不多了。又在府里休息了一日,早上傅珩出门前还特地吩咐人给他收拾收拾行头,说晚上要带他逛夜市。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顾诀心里还是难免泛起小小的期待。 他很小的时候也去过民间的街市,是他娘领他去的。那时他娘还没染上疯病,穿着素净的白布裙,长发齐齐地拢在身后,永远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白日里遭了山匪的罪,晚上还要出来给他们购置货品。可是那也是他唯一一次进市集,小顾诀看着琳琅满目的灯火,雀跃得不能自已,却不明白娘为什么要把她和自己处处裹得那么严实,虽是夏末秋初,也捂出他一身汗。 也就是那次回去没多久,他娘就病倒了。山匪们原本要把她扔下山崖,是他又哭又跪地求到嗓子生生咳出血来,那个叫杜竭的匪帮首领才肯答应留她一命,把她关进了地牢,不闻不问不给衣食,只有顾诀管她的死活。 后来顾诀年纪大些,有了些身手,马也会骑了,杜竭便逐渐愿意带他下山,一开始只是让他善后,再后来,让他去杀人。 顾诀仍然像当年他娘做的那样把脸挡住,可是,可是那些哀嚎着死在他刀下的人,他们露骨的恨意总是遮挡不住的。 原本打算在山里躲一辈子,谁料想得到半路来了个傅珩,把他一把拽出了那荒郊野岭。顾诀来不及感叹命运的无常,还没吃晚饭,宋阿婆就端着一大堆物件推门入屋了。 “小公子,快来试试这些衣裳,老身托衣行的人挑了送过来的,不知合不合小公子的眼光。” 宋阿婆把十来件上好料子的成衣放到桌上,乐呵呵地看着傻了眼的顾诀。又拿起一件水蓝色的袍子颇有兴致地给他比划上。 顾诀浑身僵硬地站着,手都不知道要放哪了,脸上难得地出现一抹毛头小子的羞赧。 宋阿婆一件件地给他比试,挑了个三五件让他穿上看看。顾诀听话地套上了,却有些对付不来那些繁杂的系带。 宋阿婆笑着过来帮他理衣裳,“小公子啊,昨日是老身对不住您了,这府里啊总是冷冷清清的,老身年纪大了,记性是越来越差,也就王爷心善,还留我老婆子在府里混日子。昨个儿王爷去和皇上过家宴,本来年年都是要留宿宫里的,还好这回回来了,不然,老身真是大罪过了!” 顾诀愣了一下,“他昨天,是特意回来的?” “可不嘛,要不是王爷回来找到找到了您,老身都没脸见小公子喽。” 顾诀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宋阿婆抬着手顺了顺顾诀的头发,满脸都笑地舒展出褶子,“小公子笑起来的模样真是俊呐!像王爷小时候。” 顾诀的脸蹭地一红,“阿婆,我和他长得像吗?” “眉眼倒不像,就是这给人的感觉啊,一样水灵灵的。我们王爷小时候也总板着个脸,现在长大了反而愈发爱笑了。只是……”宋阿婆叹了口气,灰白的发丝在空中无力地跳动。顾诀的面色一时间也暗了下来。 正当时,门忽然被推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人,把顾诀上下打量了一遍,“哟,这身不错,人模人样的。” 顾诀白他一眼,心说这人好说歹说是个王爷,怎么说起话来痞气重得很。可是又因为被夸了一嘴,脸上不明不白地泛起一小层云霞。 看着别别扭扭的小孩,傅珩笑都憋不住,面具背后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 宋阿婆也笑了,“嗯这身确实好看,王爷今儿个回来的怎么这么早?要不要先用膳?” 傅珩摆摆手,“不用不用,今天去外面吃。” 宋阿婆点点头,“小公子,下面的还试吗?” 未等顾诀回答,傅珩先出声了,“试啊,怎么不试,”说着自己在桌前走一圈,挑了件袖子鎏着银纹的白袍递过去,“来来来,穿这个看看。” 可能是蜀地气候养人的缘故,顾诀的肤色较常人要更显白皙,衬得一袭白衣如雪,墨发如瀑,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温润的书卷气。 傅珩拄着下巴,“不想带你出去了。” 顾诀一惊,“为什么?” “你这模样一现世,”傅珩声音懒散,“得祸害了多少小姑娘啊。” 顾诀忿忿地看着他。 “哈哈哈,逗你玩呢,走着。阿婆您早些休息,不用给我们留门了。”傅珩过来大方地搭住顾诀的肩头,勾着他往外走。 “王爷,你可别翻墙了!”宋阿婆的声音追在后头。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小孩坐得有些局促,眼睛却亮亮的,不停往窗外瞟,压不住的高兴。 傅珩咳了一声,递过来一个纸包,“饿了吧?呐,我回来路上买的,还热乎着,先吃点儿垫垫肚子,过会儿到了,给你介绍个人。” “什么人?”顾诀接过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冒着热气的糯米酥饼,咬了一口,香甜香甜的,不知道堂堂誉王怎么会买这种小孩吃的东西。 傅珩也拿了一块吃,“他呀,可了不得。咱们这一趟要去的地方,就是他家开的,京城最好的酒楼。” “那是不是很贵?”顾诀想到誉王府里寒碜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誉王爷的财力。 “应该挺贵的吧,不过我也没付过钱,还真不是太清楚。”傅珩摸着下巴。 顾诀:“……”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着,不知不觉便到了京城繁荣地段,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柱梁上皆雕龙刻凤,飞檐内挂着高高的红灯笼,底下人头攒动,店里锣鼓喧天,熙熙攘攘的声音犹如江河沸腾,甚是热闹。 “王爷,咱们到了。” “好,走吧。”傅珩掀开车帘子下去,又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快些把车赶开,别挡了路。” “好嘞,放心吧爷。”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很快消失在了人潮中。 顾诀随傅珩进了旁边的一家酒楼,雕花的匾额上赫然写着“砚钦楼”三个大字,楼里伙计立热情地即迎上来,“二位爷,我们阁主已恭候多时,请随小的来。” 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一路酒菜飘香,戏台子上的美人衣香鬓影,咿咿呀呀唱着听不清的曲儿。伙计把二人引去楼上的包间,推开门,便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抱着手翘着腿靠在软座上,长发披散在肩头,折扇忽闪忽闪,说不出的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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