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屏道:“御史台、大理寺、刑部,朕命你们三司同审此案,将严仞谋逆背后的一干人等全部审问盘查清楚。” 梁瀚松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严仞?” 还能怎么样?陆屏知道自己无论是让严仞流放还是让他关在大牢一辈子,都是无法让群臣满意的。再加上从古至今,只要是谋逆的罪名,都逃不过“死”一字。 陆屏望下去,见殿上几乎人人都在希冀地仰望他。他咬牙,道:“赐鸩酒。” 梁瀚松脸上的肉明显松弛下来。 瞬间,朝堂上一片祥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仿佛除去了最为罪大恶极的毒蛇猛兽,从此大快人心,天下海晏河清。 翌日,将作监的人来报,东苑泰晔池里的水芙蓉死了。 夏天本该是水芙蓉生长的季节,泰晔池里的水没有任何问题,绵延一大片清秀明丽的芙蓉怎么就好端端全死了呢? 花一旦衰败,整个东苑都显得萧条无比,明明是胜日光景,宫里却犹如一下子进入隆冬。 梁瀚松在早朝上提议,说此事可能是异兆,应当让太常寺问卜一下。而太常寺占卜出来的结果竟然是吉兆,说是这一池荷花栽于去年早春,时机不当,乃突降启安犯冲的邪花,如今枯萎,则意味着危扰大晟江山的毒瘤即将铲除,是件喜事。 陆屏听来听去,都知道他们意有所指。 早朝散后,大臣们又十分欢喜地走了,陆屏回到两仪殿,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寝宫休息。 “达生,你说严仞在牢里会不会有事啊?他过得好不好呢?” 陆屏失魂落魄地看着床榻上并排的两个枕头,另外一边已经许久没有人睡过了。 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到严仞了。 达生在一边回答:“牢里能过得有多好……” 陆屏怔然。 “也对。”他低头沉思,而后下定决心道,“达生,帮我准备一套内侍的衣服。” 达生了然于心,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我要去看严仞。”陆屏道。 陆屏特意跳了日落之后的时辰,换了一身太监的衣服,再让秋水去膳食局备一盒食盒,自己独自从长乐门偷偷出来,贴墙走了许久,才走到尚书省刑部大牢。 严仞虽然是朝廷要犯,看管很严,但若有人使些银子探望,刑部也是默许的。 陆屏迎面遇见第一道门的守门军官,便从袖子里捏出几两白银,和善道:“劳烦您放行,我受宫内贵人之命来探望严将军。” 那军官从未见过陆屏,打量他这一身装扮,接过银子,窃笑道:“是华薇长公主的人吧?” 陆屏也跟着笑笑不回答。 一路上连续经过几道门几层关卡,他一一打点过去,才终于到关押重犯的内牢。这里阴暗无比,比外头冷几分,只有靠近火炉的地方才勉强有了点闷热,尘屑在空中胡乱飞舞,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腐臭味。 守牢的士兵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我在旁边看着,不准乱动,也不准乱说话啊!” “知道了。”陆屏道。 士兵把他领到一处单独的牢房前,这座牢房比其他地方都要宽敞和干净,有一处石砌的炕床,上头铺着一张竹席,地上的草屑也没那么多。陆屏之前嘱托达生转了几层关系,才替严仞换到了最好的一间牢房。 他走过去,在天窗洒下来的月色和不远处的火光中看清了炕上盘腿而坐的人。 那人身穿囚衣,虽然落了些许污垢,却并不邋遢,他的身影挺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似是在闭眼冥思,长发散落在肩后,几缕鬓发将一半面容遮掩在阴影之下。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沧桑却依旧俊朗的脸。 他嘴角似扬非扬,开口:“留安,你来了。” 听到严仞这样唤他,陆屏眼前瞬间模糊。 席上的人下了炕,慢慢朝他走近,他胡乱擦掉泪水,看清面前高大却瘦削的身影,道:“你……你怎么瘦了?” 闻言,严仞摸了摸自己的胡渣:“不好看了么?要是变丑了,你不要我了,弃我而去了怎么办?” 陆屏想笑却笑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严仞道:“别担心我。倒是你,怎么也瘦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二人之间一个牢里一个牢外,只能隔着栅门在两端细细端详对方的脸。陆屏总觉得一旁看守的士兵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但也顾不得那么多,走近去贴着栅门仰头看严仞。 严仞笑了:“还是那么好看。”顿了顿,他补充,“真想摸你。” 陆屏一愣,耳朵热了。 “还想亲你,抱你。”严仞又道。 陆屏脸颊也热了起来,嘴上嗔道:“都要被砍头了,还说这些混账话。” 严仞道:“没骗你,真的很想。只可惜我已经许多天没洗浴了,身上哪哪都脏,怕熏着你。”说完他还张开双手给陆屏展示他狼狈的一身囚衣。 身后传来木棒滚落的声音。 陆屏转头,见方才看守他的士兵已不知何时退到一旁的柱子上去,一脸嫌恶地上下打量陆屏和严仞几眼,而后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们自己在这儿说话,我先出去了,一炷香时间别忘了啊!” 说完他捂着耳朵,一边嘴里低声骂着什么,一边走远。 等人彻底离开了,陆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看,人家都被你吓跑了。明日一早,京城就该传出……严侯爷有个患难与共的太监老相好这种流言了。” 严仞挑眉:“我不在乎,横竖坏的不是陛下的名声。”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别人也觉察不出来是什么意思。陆屏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甜蜜,他低头瞥见栅门底下有个残破的小碗,碗里盛着半碗没喝完的稀粥,上头还飘着几片菜叶。 他心里泛酸,哽咽道:“在牢里也要好好吃饭,不能委屈自己。” 严仞做出轻松的神色嬉笑道:“笑话,我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再说了,以前在北疆什么没吃过。” 陆屏才想起他以前在北疆吃树根草皮的事情,更难过了。 说了这么久,他差点忘了自己带的食物。他蹲下去拿起食盒,道:“我给你带了吃的。” 食盒一开,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里面有清风饭、鸡蛋羹、水晶龙凤糕、羊炙,还有一杯即将融化的酥山、一盅葡萄酒,都是膳食局特有的小食物。 严仞笑道:“先前何新柏和傅轶也来过一次,都给我带了好吃的,牢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嘛。” 陆屏问:“何新柏来过?” “嗯,他哭着问我有什么遗愿。” “……”陆屏道,“傅轶呢?” 严仞道:“傅轶说等行刑那天,他会伪装混进刑部进来劫人,把我救出去。” 陆屏不解:“他没有周密的计划么?” 严仞不便用手拿,陆屏便拿了一块水晶糕喂给他。他道:“我只是警告他,若是死了可别赖我身上啊,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顿了顿,他又沉思,“不过傅轶倒向我承认了当初放走许岩的事实,说等梁瀚松倒台后,他就辞官离开启安。” 陆屏不语。 自从许岩被圈禁在京郊的小院之后,严仞在那宅子方圆一里之内都布满了镇北营的眼线。眼线隔断时间便会进宫汇报陆屏,说是这半个月里,傅轶一共来了两次,每次只留半个时辰就走。许岩和罗衣被分别关押在两个院子,互不见面,傅轶的朔方军守得十分严密。 但严仞在牢里,对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 他将陆屏第二块水晶糕含进嘴里,嘴唇蹭了蹭陆屏的指腹,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陆屏被他蹭得指腹痒,心也痒,恨不得立刻叫人打开牢门,带严仞逃跑。 周围的其他牢房里也有囚犯,他们不便把话说明,严仞只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陆屏给严仞喂一口清风饭,道:“听说你要被处斩,大家弹冠相庆,犹如过节。” 严仞眼里透出少有的兴致:“猜到了。” 陆屏低声道:“梁瀚松倒很会演,又是惋惜,又是无奈。”他冷哼一声,“不过谁不会演?我也要演一场戏给他们看看。” 严仞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救我。” 陆屏递给他葡萄酒,信誓旦旦道:“三日后,给我三日。” 严仞一愣:“不是说好了下个月初?” 早在半个月前,当权光到千秋殿求见陆屏和严仞的那天,一盘由梁瀚松操持的棋局便已经展开在他们面前。 梁瀚松暗中意图说服贿赂镇北军归农的旧兵,诬陷严仞造反,但他忽略了严仞管理镇北军的能力,没有想过脱离镇北军的农民依然对严仞忠心耿耿,多少金银和权利都动摇不了。 陆屏便和严仞商量,先将计就计,再借此机会将所有梁瀚松的党羽都一网打尽,在这期间,严仞需要忍受一个月的牢狱之苦。 如今半个月还没有过去,陆屏已经等不及了。 他不顾牢门的肮脏,将额头贴在上面看着严仞,道:“我什么都不想忍了,只想让你赶快出来。我是个没什么用的皇帝,但不能让你跟着我也受苦。” 他的声音压在喉底,很低,只有严仞听得到。 严仞顿住,凑近他,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细碎的胡渣磨蹭着他的鬓角。 葡萄酒的香甜萦绕在呼吸之间。 像黑洞一样的走廊远处传来脚步声。 陆屏道:“严仞,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严仞仰头张口,将酒壶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还给陆屏,道:“三日后见。” ◇ 第75章 74 朕疯了,不用管朕 盛夏时节,朝阳升得早,早朝时间还未过半,太极殿早已被日光塞满。 “朕最近频繁收到一些卿家呈上来的奏疏,都是关于如何处决严仞的。”陆屏不同以往坐在龙座上,而是在座前踱步,“朕已然决定秋后赐鸩酒,念其击退突厥的功绩,葬于翠华山。” 堂下无人说话,梁瀚松站起来行礼:“陛下英明。” 陆屏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招手让一边手奉托盘的侍卫上前,道:“但这些奏疏却纷纷请求朕另作处罚。这一本,让朕下令斩首鞭尸的。” 他拿起一本又一本的奏疏,又重新放下。 “这一本,是让朕车裂的。” “这一本,是让朕凌迟的。” “诸位卿家觉得,朕该用何种方法处决严仞?”陆屏微微扬起嘴角,平和地俯视堂下所有列为众臣。 那些紫色的、红色的、青色的公服的主人,虽每日都与他们打交道,却陌生得让人后背发凉。 从今日起,无论如何,陆屏都不会再让他们重新站上朝堂。 陈晙站出来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该以凌迟,让其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更是以此警醒其他氏族武将,切勿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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