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受伤了,臣立刻——” “不必,还是你真觉得这世上有人伤得了我?” 沿着脸上那道狭长血痕,楼外月指节游蛇般缓缓碾过,以一种极其残忍的姿态将血线拉长,直至侵染唇色,他便无所谓地撩舌,将自己的苦痛细尝。 “也不是没有人。”他恍然道,“玉珍珍就能轻易杀了我,我本来就是要死在他手里的。”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爹没有胡说,爹只是说了——好,是我错了,我在胡说,刚才的话都是胡说八道,玉珍珍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当着那下跪的男人,楼外月笑着去亲玉珍珍,快速地在青年气得发红的眼角啄吻数个,被玉珍珍狠狠打了,他才又遗憾地舔了舔嘴唇,动作跟野外那些进食完毕的猛兽如出一辙。 楼外月疑惑道:“你是来做什么的,还要我发令吗?” 红衣男子顿了顿,手抬起一挥,顷刻便有队伍从树林里鱼贯而出,训练有素地奔向战场,这支势力来路莫名,偏不可小觑,几乎是立刻玉珍珍便听见身后传来那帮江湖人的叫骂与痛呼声。 只有红衣男子没有离去,仍谦卑恭敬地跪在楼外月面前,光看他这藏锋内敛的气质,玉珍珍只觉与薛重涛方壁山那些人物不逞多让了。 赶在楼外月再度发话前,玉珍珍道:“百晓生?” 这回,无论是地上跪着的红衣男子,还是好端端站着的楼外月,都十分惊讶地看向玉珍珍了。 只是红衣男子一时回不过神,楼外月却在短暂诧异后莞尔,他眼睛闪闪发亮,眼珠子几乎黏在了玉珍珍脸上,怎么也看不够儿子似的。 “……是。”红衣男子道,“百晓生只是臣的化名,臣真名——” “为何称臣。”玉珍珍打断他,“我和楼外月都是江湖人,你不该做如此自称。” 红衣男子试着抬头,见楼外月没说什么,他沉声道:“小殿下有所不知,楼——令尊并非等闲江湖之辈,他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兄,先太子……华玉镜。” “……” 在玉珍珍探究的目光下,楼外月笑吟吟地点头,点了头,又着重补充:“爹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烦心……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末了,楼外月还想再解释个几句,玉珍珍已深吸一口气,抬手制止了他。 青年眼里犹带泪光,憔悴容颜好比在泥泞里被践踏的花,那样美丽,那样凄惨,这其实是红衣男子在这八年间头一次见到他。 头一次相见……却不意味着红衣男子对玉珍珍全无了解。 恐怕在某种意义上,红衣男子比楼外月还要了解玉珍珍的本性。 他了解这个看似柔弱的青年有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毅力,在父亲消失的岁月里,承担了多少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他很清楚……毕竟监视,是他的本分。 所以他才敢带着人马赶到此地,他知道,有玉珍珍在一日,楼外月就是彻底走火入魔失了心智,都会守住底线不致滥杀,就是他和楼外月彼此心知肚明,朝廷这些年对华玉镜之子见死不救,楼外月……也不会杀他。 不会杀他,同样不会让他完成任务。 玉珍珍道:“这里没有华玉镜,先太子和我没有干系,但楼外月是我的,你别想带走他。” 是,楼桦当然会这么说。 楼桦,楼外月的儿子,比美玉更珍贵的玉珍珍,先太子华玉镜心性淡漠,空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却缺少身为人皇的担当,这其中含义复杂,并不单指他无意皇位厌倦权势,华玉镜确实……不似凡人。 他不具备人身为人该有的爱憎,二十年前当头戴冠冕的华玉镜自长廊下经过时,朝堂中便有老臣失言,说那里经过的不是太子—— 是九天寒月化作的妖魔。 华玉镜在一次围猎中失踪后,他的弟弟如愿登上了皇位,恐怕这位长久笼罩在华玉镜阴影下的君王从未停止过恐惧,即便华玉镜成了楼外月,他也要派人去监视楼外月的行踪,哪怕杀不了长兄……至少也要知晓长兄何时会来杀他,杀了他这个窃夺权柄的赝品。 华玉镜失踪后,君王恐惧楼外月。 楼外月失踪后,君王又疑心起长兄留下的儿子。 不杀了楼桦以绝后患,是因君王坚信那个无所不能的长兄不会简单死去,若真的杀了楼外月的儿子,日后必遭到楼外月的复仇。 做人还是谨慎些好,他的担忧果然成真。 红衣男子在朝堂与江湖间游走,见惯两面三刀虚情假意,他蛰伏在人心的暗面,接到监视楼桦的任务后,红衣男子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冷笑。 天家凉薄。 既是凉薄,那这不堪的血缘中为何孕有楼桦? 种种思绪,红衣男子不愿再想下去。 到底是那个华玉镜的孩子,不去见楼桦,究竟是因为觉得没这个必要,还是因他已有所预感,自己的人生会与美玉一同碎裂。 但现在看来,皆大欢喜。 美玉不曾碎裂,满月仍旧高悬,他活着,陛下活着,所有人都有了圆满的结局。 只是那对父子离去前,楼外月回过头,留下了一句话: “告诉我那个弟弟。”他笑着道,“哪日得空,我会去见他的。” 哪日是何日。 这便是君王要思考一生的问题了。 ---- 下章完结。
第131章 120 枫华山之战,以江湖全面落败作为了尾声。 若不是少林的观南素有美名,在达官贵人间也能说得上话,各大门派此次被朝廷一网打尽也未可知。 ——这是江湖间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锦衣卫缘何在那时加入战斗,替天涯阁扫平了阻碍,又是因顾忌着谁而选择在一切落幕后悄无声息离去,事实到底如何,世人终究是不会知道了。 万欣也是在回到天涯阁后,才听玉珍珍简单做了解释,她虽服下救命的丹药,身上的伤却也是实打实不作伪的,足足休息了大半个月,万欣总算是能真正下床走动。 而这期间,玉珍珍一直陪着她,好使天性爱热闹的少女不至于寂寞无聊。有几次万欣都意识到青年想主动向她提起戚阳天,可到最后他却都放弃了。 万欣理解,玉珍珍这是在照顾她的情绪,不过其实没这个必要,玉珍珍把万欣想得太脆弱了。 她和戚阳天之间清清白白,什么男情女爱风花雪月,什么都不曾出现,什么都未来得及发生,认识数月间,她与戚阳天私下单独相处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甚至没对戚阳天有过好脸色,没说过一句好听话。 她靠着软枕,腰间缠满白布,屋里的药味挥散不去,故而玉珍珍临走前替万欣打开了窗。 万欣便看着窗。 看红日西沉。 看星月遍天。 待到晨曦将起,阳光再次顺着山峦投向大地,她方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万欣伤好后,又过了大约两个月,玉珍珍和楼外月一起来见她。 彼时万欣坐在过去戚阳天办公的桌案后,戚小七站她旁边,手里卷着书,但凡万欣写错字批注有疏忽,就要狠狠往她脑袋上敲去,直将一个脑袋敲成两个脑袋大,本就不够聪明的智商雪上加霜。 玉珍珍在门边看了她一会儿,笑着开口:“欣儿。” 万欣猛的从堆得老高的书简后抬头,眼里爆发出得救了的狂喜,她忙道:“楼桦,师父,你们来了,快快快,来坐,我、我去给你们泡茶——哎呀!” 戚小七没好气地又敲了她一记,道:“我去泡茶,好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是阁主,别什么杂务都抢着做。” 戚小七颇为懂事,送了茶上来就借口另有要事,便匆匆离去,好让几人能安安心心说些体己话。 万欣这口气只松了一半,正要贴着玉珍珍好好撒会儿娇,就看见楼外月背着手溜溜达达站到了桌前,他好奇地拎起万欣的作业……万欣刚批的密报,津津有味往下读了起来。 “不!等等师父!你听我解释,我是刚刚接触这些管理门派的事务,我只是手生,我很快就会上手的!” 啪的一声,楼外月按着万欣额头把人打回去,万欣抓耳挠腮着急上火,恨不得抱着自己创作的垃圾去跳江,而这时,她的手指被玉珍珍轻轻拉了拉。 玉珍珍道:“累吗?” “有、有一点点……” “能坚持吗?” 万欣皱着脸,点头,玉珍珍就笑起来,习以为常地摸摸她的脸。 玉珍珍掌心带着万欣所熟悉的气息,既苦且甜,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与青年这流离的一生缠绕牵连。当他要缩回手去,万欣却拦住他,她把脸整个儿埋进玉珍珍手里。 “你们要走了吗?”她道,“今日,还是明日?” 玉珍珍顿了顿,万欣又道:“要去哪里,坐船走吗?我给你们准备了行李,我送你们。” “……”玉珍珍温声道,“好。” 不多时万欣便抬头,她眼睛微微发红,湿润的睫毛颤抖着,她朝楼桦笑起来。 翌日,万欣果然送父子俩到江边,她掰着手指嘀嘀咕咕,嘱咐楼外月,这是衣物,这是钱财,下了船记得去买马,贵人体弱,可没办法长时间与父亲徒步而行。 想起来补一句,想起来又补一句,没完没了。 可千言万语也有尽,万欣:“……那,那你们一路顺风,缺什么了写信告诉我,我让人给你们送来。” 楼外月对那堆过分累赘的行李不置可否,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把它们提上船了,万欣与玉珍珍则二人立在码头,漫长的冬天已然过去,季节回暖,春桃在绵绵江水中生花,几只白鹭轻盈地在碧波间起伏,倏尔远去了。 万欣道:“要给我写信。” 她牵着玉珍珍,一再强调:“一定要给我写信,至少……至少一个月要有一封!” “好。” “去了哪里,见了谁,吃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告诉我……这样我就像是和你们一起上路,和你们一起旅行……” “好。”玉珍珍道,“你也给我写信,今日做了什么,明日去哪里,谁给你添麻烦,谁又帮了你,都要告诉我和楼外月。” 正说着话,前方传来声音:“也是,一个女孩子要管这么大的门派,不被欺负就奇怪了……可别三天两头就写信给我们哭,我楼外月的徒弟没这么丢人的。”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怎么了!我哪里差了!我又聪明又能干,斗殴干架赚钱养家,样样拿得出手,有我这样的徒弟才是福气!” 楼外月倚在船头,闻言登时放声大笑,万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依依不舍地望向同样在笑的玉珍珍。 这一刻,她仿佛透过楼桦这张微笑的脸,看见了那个被囚禁在深院,苍白而疲惫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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