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健点头,“司尉左推右拖,最后还是喝了。瞧这一个下午又是踢凳子又是摔鞋的,精神当是不错。” 谷梁初唇角轻勾,“好在还知找些抗糟害的东西撒气,若是损坏了金贵之物……”他说着话,把眼盯住了弓捷远的脸,“皇上今日特意问孤你在庭中唱词之事,弓挽,你需知道什么叫做耳目众多。” 弓捷远听了这话,微微有点儿惊讶,看了看谷梁初,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皇上性格刚燥强硬,”谷梁初接着说道,“这点你该清楚。即便只在孤的王府闹事他也未必总能宽容,当真惹了圣怒,岂止于你自己不好?以后做事之前多为涤边将军和你妹子想想。” 弓捷远越发愕然,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谷矫说道:“这个吕值果然可恶,咱们府里的事,不消过夜皇上便能知道。” 弓捷远闻言又是一惊,瞪眼看看谷矫,又再看看谷梁初。 谷梁初倒很平淡,“明白就是皇上派来的人,不为了时时汇报何必白白住在王府里面?” 梁健也蹙眉道:“连个虚职都不领的,真是装也不用装了。皇上如今怎地如此?自己儿子也不放心,大剌剌地弄个阉人过来看着。从前咱们都在北王府时可没这样。那时属下觉得北王虽然略显暴躁,对自己的孩子们还是十分亲厚的。” “现在他也认为甚是亲厚。”谷梁初脸上做个笑的意思,“今日还说只我是个臂助,很是笼络。不过人么,一旦成了天下共主想的东西就变多了。从前他只是个有兵权镇一境的就藩王爷,怎能同日而语?” 弓捷远见但见他们说话也不背着自己,便插口道,“皇上因为我在夜里唱词的事发作王爷了吗?” “倒也不算发作。”谷梁初脸上未见不悦之色,仍淡然道,“可你这闹催促了他。本来他得过一阵子再找涤边将军,今日却说就这两天便要派将军出关去了。” 弓捷远的脸色登时变了。 “出关对于将军来说当是好事,”谷梁初瞧他一眼,又慢慢道,“然则纵是坏事,孤王也没办法帮忙,就如没有办法把你当庭唱词的事捂得不为人知。因此以后行事之前还需思索考虑,既然答应了涤边将军入王府来,还是谨慎恭顺一些才好,莫闹太过。” 弓捷远听完这几句话立刻蔫了。 刚才他还愤懑郁悒,这会儿心里却只剩下悲哀——谷梁初提醒的对,自己靠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啊?便能唱上一整宿的词儿又怎么样?口舌欺负欺负壮如公牛的谷矫和梁健又怎么样?还能改变自己是个质子的事实么? 父亲确实该出关去,可他前脚进王府来父亲后脚就得离家,这个速度任谁不得觉得他们父子就是两只蹴鞠,听凭谷梁一家踢来踢去没个自主? 这便是做臣子的宿命,只堪用,不足惜? 谷梁初见他不说话了,把眼扫了梁健一下,吩咐地道:“晚膳备了什么?摆上来吧!” 梁健听了转身就去厨里,须臾回来,一边摆菜一边说道,“厨子得知司尉总和王爷一处用饭,也知染了风寒正在用药,说宜吃些发散之物,因此做了一道紫苏蛋汤一道萝卜炖肉。” 谷梁初认真看看那两道菜,“厨子倒是好意,只这两样东西可会同药相冲?” “王爷活得这般精细。”弓捷远毫不领情地说,“不过菜肴而已,哪儿就吃坏了?”说完拿勺盛了碗汤便喝起来。 谷矫立在谷梁初身后,闻言立刻白了弓捷远一眼,心说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不顶撞咱们王爷不舒服吗? 谷梁初倒不着恼,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瞧着弓捷远把汤喝干净了,也不说话也不动筷。 弓捷远猜得他必不饿,不想理他,只想管自吃饱,可只喝了碗汤便即没了胃口。 心里横亘着父亲要走的事。 这次不同以往,以往他都可以跟着。 谷梁初似乎知道弓捷远什么心思,自己拿了只碗,慢慢舀汤,“从前司尉同涤边将军去边塞时,妹子都怎么办?” “家里还有继母能照顾她。”弓捷远说,“王爷应该认得我的继母。” 谷梁初闻言想了一想,似乎想起什么,点点头道:“孤也忘了将军尚有继夫人的,你这一说才记起来。依稀听得夫妇二人相处平淡,似乎情谊不深,对你妹子还很好啊?” 弓捷远闻言便冷笑道:“他们为何情谊不深,王爷不知道么?” “孤怎该知?”谷梁初轻轻蹙眉,“可是因为涤边将军常年在边戍防,无暇顾及夫妻之谊?” 弓捷远嗤了一下,“我爹是个粗糙武将不假,但对我娘却是深爱入骨。娘她红颜薄命天不假年,我爹本是无心再娶,还不是你谷梁一家早就心存异志,枉顾开武皇帝定下的塞王不得与朝廷命官私相交往之令,非要拉拢我爹,硬让当时的北王妃送了一个族姊给我来当继母?我爹既不愿意违背开武皇帝旨意又不肯忘怀我娘为他生养了一对儿女的结发情谊,哪有心思多在继母身上?可惜继母大好青春白白虚掷,如花年华只给你们做了一只废棋。幸而她却是个好人,虽然终日孤守清寒将府,对我和柔儿倒是很好。” 谷梁初静静听着他说,既不生气也不反驳,等到弓捷远一口气讲完了方才点了点头,“她好便罢。不管将军怎样,寻常女子嫁得这等英雄丈夫也该满足。你与令妹是她将来依靠,知道善待也是她的聪慧。” 弓捷远忍不住再次冷笑,“王爷只道人人做事皆为计算,我倒觉得继母是因柔儿乖巧可爱,自己长日无聊难免生情,二人俱是出自真心。” “真心难得。”谷梁初仍不驳他,“更是好事。如此司尉也好安心在孤这里,省得日日牵挂家中。” 弓捷远听了这话脸上又添一分黯淡,眼睛落在面前菜肴之上,不言语了。 谷梁初见状也不强他,只轻声道:“饭可暂废一餐半餐,药得认真喝了。不日就与将军话别,莫带病气与他相见。” 弓捷远闻言再不说话,直等梁健端来汤药果然痛快喝了,喝完便又坐在桌边发呆,只瞧着人把饭食都收走了还在原处不动。 谷梁初虽然饮了大半天的酒,也无早睡之意,照例挑灯看书,良久方又淡淡地道:“这府里的人尽可不用放在心上,唯有那个吕值需在意些。他是南来的宦官,自觉得了皇上重用,巴不得时时寻事邀功。” “这般讨厌东西,”弓捷远正不舒坦,闻言很没好气地道,“王爷何必忍耐?不如杀了干净。” 谷梁初听得长目略弯,“说得如此血腥,你却杀过人么?” 弓捷远自然杀过。 他虽生来纤弱单薄,可自丧母之后,只要弓涤边不在府中,他就也跟着到边塞上去。十二三年的时间,便是将军之子,亲历过的战役也有五六次多,大小不一,有惊险的也有不值一提的。 第一次杀人却记得深。 那天姜重陪他遛马,叔侄两个一面在草地上慢行一面说些排兵布阵之法,不经意中偏出营地甚远,一小股北元步兵偷着摸了过来,先是放索勾翻了姜重的马,然后又合了力量过来绞他这个小的。弓捷远当时毫无准备,直接给惊懵了,跨着战马傻瞧着不动,幸得姜重能征善战,坐骑翻了人也勇猛,迅速解决了两个过去缚他的元兵之后扑将过来。 从来英雄难抵四手,一时间姜重身陷重围应付不及,坐在马上的弓捷远这才醒神,突然之间胆气暴涨,夹马挥刀而上,一下一个,连着砍翻了三四个北元步兵。 头一次要人性命便把刀刃都卷翻了,叔侄二人后来驰回营地,皆有一点儿后怕。姜重先说,“少将军再呆一会儿咱俩可就悬了。”弓捷远则是愣愣地瞧着父亲信任的裨将自己敬重不已的刀马师傅,有点儿痴傻地说,“姜叔叔,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死的?” 那一年弓捷远刚刚十二。
第16章 离燕京老将出关 前几天弓捷远还觉得身边有爹,有向高时和姜重便可,他们足以为他撑一片天,什么都不必自己去顶。 不过数日一切就都变了,自己成了一个行动皆被看管的质子,父亲和两位叔叔却要出关了,这次不带着他。 国家,子民。 弓捷远没有办法如同父亲那样,为这两者不惜一切代价,他其实还是想不通。 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兢兢业业辛辛苦苦一口朔风一口粗粮地在边塞上恪尽职守地熬了这么多年,换来的却是被监视被欺压被忌惮被对付的命运? 凭什么? 谷梁初见弓捷远不答自己的话,也不动窝,只在原处发着闷呆,便不理他,一直看书看到了就寝的时辰方才起身出门。梁健眼见弓捷远并没跟上的意思,便喊他道:“司尉是想锁在这里?” 弓捷远当真愿意锁在这里,可也知道不过妄想,只好懒洋洋地起身跟着,过到寝殿却比昨夜还懒,只往榻阶边上一赖就不动弹。 谷梁初自己洗漱过了宽衣解带,眼瞧着弓捷远入定了般一动不动地歪在榻阶一角,无奈唤道:“谷矫进来。” 谷矫进来看看,知道主子意思,瞪了弓捷远一眼之后动手铺被倒水,关了床门方才出殿去了。 谷梁初自己吹灭了灯,上床躺了还不见挤在榻阶一角的弓捷远动作,睁着眼睛瞧他一会儿,见这倔种便只抱膝发怔,心里突然起了燥火,拔腿下床一脚便将人给踹到了,嘴里斥了一句,“只在孤的面前丧气着,惹人心闷。” 弓捷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一下是爹能走脱既喜亦忧,一下又是向高时和姜重的身边没了自己可会寂寥,又叹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辽东的长城和远山,冷不防地挨了一脚,下意识地跳将起来,大喊一句, “谷梁初!” 谷梁初却上榻了。他不追究弓捷远直呼名讳之罪,只是冷声提醒一句,“再喊!喊给吕值听到,好叫将军缺粮少饷地出关。” 弓捷远立刻就如割漏的皮筏。 十二万胶辽兵马得吃得穿,只靠屯田冶铁无法自足,朝廷自有办法掐着他们的脖子。 也掐着他弓捷远。 血勇只适冲锋陷阵,这样的时候根本无用。 小雪这日下了大雪,虽然不如辽东那样可以皑皑堆积,却也将元朝败北之后初见繁兴的燕京城笼罩在一片茫茫雪色之中。 弓府提前一日就派了军士到王府来请辞,特意说了知道司尉有职在身肩负责任,父子各有当做之事不需话别只要保重自己便好。谷梁初听了也未着人看送弓捷远回家过夜,只在弓涤边正式出行这天一早命令梁健陪他城门送行。 城门之外六千军士束甲带刀,队阵整齐地列在弓涤边的马后。 弓涤边也着了全甲,厚发浓髯皆被雪花染成白色。他抬目望了望茫茫的前路,又扭头看了看已经奔到城门口的儿子,毫无等待和叙别的意思,只是提气喊了一句,“大祁男儿生死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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