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猫只会恃宠而骄,眼皮子底下这个,一趁人不注意便会扑上来咬断你的脖颈,死死咬住不松口。 摄政王后靠,闭目养神。 十年前那句话,经人一提他忽然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他时任太子少师,替皇帝教那群猪,日日点卯不耐至极,底下人见他上课各个大气不敢出,把他传成吃人的夫子。 宗家嫡子在心里面无表情地想,他明明如此和蔼可亲,宽容大度……回头立刻让所有人抄孙子兵法。 太无聊了。 他在草丛中捡到一只猫,猫那时候还怪会装可怜,一肚子坏水,装模作样问他自己是不是什么都不会。 是的。 但一只猫就该被人养在屋中,足不出户,会那么多干什么。宗行雍已经清晰预见了一只猫的命运,所以漫不经心地告诉他—— “你不用会任何东西,只要你够美。” “宗行雍!” 殷臻满头冷汗,心脏狂跳。 话甫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妙,喘着气儿看向马车一角。 被直呼其名的人坐在他对面,马车车帘掩映下,他眸色愈发深沉,绿得渗人。神色莫测道:“你叫了本王名讳。”
第11章 11驯马 ◎“宗行雍,孤脚麻,走不了。”◎ 汝南宗氏嫡子,当朝摄政王的名讳,世间少有人敢直接说出口了。 “孤做了噩梦。” 殷臻在森森注视下无声地、不易察觉地叹出口气,镇定道:“梦见摄政王要将孤碎尸万段,喊一声罢了。” 车帘关着,斑驳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身上。没被发现时候还装出两分害怕模样,此刻全然懒得应付,神态敷衍。 “哦?”宗行雍漫不经心地,“本王还听见了别的。” 他盯着眼前那张姝色的脸,微微俯下身,不怀好意地道:“太子不妨猜猜看……本王听见了什么?” 殷臻凝视他良久,手不紧不慢拢入袖中,嗓音将睡未醒的沙哑:“梦话罢了,做不得数。” 马车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 “太子四年前还很怕本王,如今羽翼渐丰,”宗行雍蓦然大笑道,“甚是无趣。” 殷臻提起的那口气一松。 宗行雍:“本王问你——” “孤头痛,”殷臻稍稍侧过身,手抵额角,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若是剿匪之事未尽,孤吃不下睡不好,记性也越发不好,想不起来王爷要的人在何处。” 他淡淡瞥过宗行雍腰间那块不起眼的玉佩。 那天没能拿走。 顿时心梗。 宗行雍要笑不笑:“是么?” 马车徐徐停下。 殷臻:“是。”然后伸手去解大氅扣子。 他低着头,睫羽安静垂下,在秀美脸庞上扫下一片阴影,半分看不出头痛的影子。 宗行雍转了转扳指,沉沉一阖眼,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越急切,软肋和弱点就暴露得越快。 立冬已过,小雪将至,塞外风大而寒。 殷臻刚从马车上下来,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仰倒。篱虫看他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复杂,递给他缰绳时指了指马厩。 “十匹马。” “烈马。” 草原上的马和宫廷驯养过的马并不一样,前者性情暴烈,生性自由不喜束缚,后者温顺,愿为驱使。 殷臻双手拢袖,站在屋檐下遥遥望向马场,道:“两年前,孤来过一次此地。” 晋太子孱弱天下皆知,久居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句宗行雍并未放在心上,拿起一边重弓,伸臂展开,眯眼瞄准:“哦?” 弓箭与弦发出极致的拉紧声。 殷臻静静道:“两年前滂水之战,孤来看摄政王死没死透。” “本王没死太子一定很失望。”宗行雍索然:“那一仗本王赢了。” 是赢了。 赢得惨烈而已。 殷臻不再 说话,抬脚走向马场。 这场仗从殷臻嘴里说出来宗行雍直觉有什么问题,思索半秒后问:“本王不是晕了半个月?那半个月有什么本王不知道的事?” 打完仗摄政王一口气骤松,在自个儿营帐中倒头就晕。一睡睡好几天,水都是强灌进去的。 篱虫露出愧色:“事发突然,属下立刻回邺城请阙水大人,军中一应事宜……” “王爷可问蚩蛇。” 宗行雍也就随口一问,招招手令他退下。 北风呼啸。 礼、乐、射、御、书、数。 殷臻心中嗤笑,不巧,他只有两样够精。 而骑术和驯马之道是有区别的。羌女赛马分“驯”和“御”。 宗行雍在他上马前只说了一句话,“马烈,驯马者需更烈。” 仅仅一句就够了。 有仆从牵出一匹马来,篱虫遥遥一望,只见那匹马红棕色鬃毛和强健有力四肢,神态昂扬高傲,扬起前蹄,对所有靠近的人喷出一道响鼻。 烈马“居山”。 篱虫梭然看向宗行雍。 “少主。此马脾气古怪,生性刚烈不容二主。太子若在少主眼皮底下出事,圣上追责不说御史台参少主居心叵测的折子恐怕——” “所以本王说,马上失足之事常有。”宗行雍轻飘飘打断。 篱虫一惊,倏忽抬头,又迅速低头。 宗行雍转着碧绿扳指,面无表情道:“无用之人,不值本王上心。” 他望向马场正中央。 殷臻在靠近时就感受到了不同。 这不是普通的,未经驯养的马,更大可能是一匹战马。经过浴血奋战和刀光血影还活下来的战马。 他尝试抚摸,一旦超过某个固定距离马便会抬起后蹄警告,拒绝一切示好。 殷臻微微眯眼,视线牢牢投向看马台处宗行雍。 又转回马身上。 马很快察觉他有驯服意图,开始焦躁地来回转。 殷臻呼吸略微急促,他手脚冰凉,心知时间越久胜算越小。闭了闭眼,又再度睁开。电光石火间翻身上马。 他太快也太干脆利落,上马蹬翻身,迅速握住缰绳,一系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马剧烈喷出响鼻,高高抬起前肢,欲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殷臻将缰绳牢牢套在马脖子上,用力后拉。脖颈被锁住,马骤然发狂,蹶蹄子便狂奔。周边风声快到如刀割,殷臻死死抓住缰绳,腿夹马背固定上半身,无法呛咳出一句。 他被带得颠簸不止,胃里翻江倒海。 第一圈。 宗行雍目光沉沉落在场中人身上。 能上这匹马身,其实成功了一半。 余下的只要熬。 但殷臻的体力,不足以耗到这匹马精疲力竭。 第五圈。 马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下来。 殷臻开始能够触摸到它的耳后和腹侧等部位,他尽可能放轻动作,从脖子、脸、头,最后到眉心。 第十圈。 马驮着殷臻气喘吁吁地走,跑到宗行雍面前时忽然委屈地喷了下响鼻,彻底不走了。 殷臻额头发间全是汗,内衫被浸湿,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他胸膛不断起伏,冷冷看着宗行雍。 宗行雍负手而立,赞叹道:“四年未见,太子果真令本王刮目相看。” 他不是不知道宗行雍对他有杀心。 殷臻高居马上,握着缰绳上半身挺直,低头时姿态近乎俯视。他扬起马鞭,重重抬起却泄力落下,尖端落在宗行雍领口,脸色苍白地,轻轻一笑:“摄政王若能一直这么跟孤说话,便顺眼多了。” 摄政王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都没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新奇之余血脉膨张。马鞭粗糙前端短暂划过他脖领,带来全身上下难以言喻的反应。 宗行雍反手握住马鞭,如狼似虎盯着殷臻,喉结上下起伏。 他问:“太子的骑术是何人教的?” 殷臻答:“无人。”他抽回马鞭,端坐马上。失去说话兴趣,却忽道:“礼尚往来,王爷昨日请孤听戏,孤今日请王爷吃顿饭。” 民家酒肆。 酒菜很快上齐。 桌面出现鱼肉刹那殷臻眉心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他筷子尖扫过那道菜,伸向另一道。 用力太过,他此刻接近虚脱,握筷子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殷臻心里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避重就轻道:“王爷和孤不必如此针锋相对,孤当年派人进摄政王府,拿到王爷私下养兵的证据,并未呈堂证供。” 朝堂之上举证的人先他一步,谋反这顶帽子一旦扣下去,不管有没有,都百口莫辩,何况宗行雍却有此心。事情若再查下去牵连甚广,时局不稳,不宜大刀阔斧清除朝中蛀虫。 面前是酒楼几道小菜,他说话斯文,也很有条理。 宗行雍:“输就输了,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 “本王从一开始就知道薛照离进摄政王府别有所图,那又如何?”他毫不在意,堪称纵容,“本王只是好奇,他要干什么。” “现在,本王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他平平抬起眼,耐心道,“心软的人是太子,还是薛照离。” 心软的人是太子,还是薛照离? 宗行雍等了很久,面前酒菜一一冷下去。对面青年终于抬头,道:“孤不知。” 他后一句话很轻,似乎跟着大氅上绒毛一齐飘走,但宗行雍仍然听见了。 “王爷就当是他,也没什么。” 宗行雍耳聪目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出奇的好,好心好意:“本王看太子有些腿软,不如……” “腿软”两个字一出现简直像是踩到殷臻死穴,他太阳穴突突一跳,低斥:“闭嘴!” 捏着筷子的手眼看用力到发白:“不必。” 此乃大不敬了,但太子和摄政王的身份已经分辨不出谁更不敬。摄政王大度地不计较:“不必就不必。” 然而出酒肆才走了两步,殷臻表情忽然空白。他站在原地没动,眉心很快地一折。 漆黑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宗行雍。 宗行雍:“?” “宗行雍。” 殷臻恶狠狠叫他名字,声音僵硬地道,“孤腿麻。”顿了顿,有点懊恼又有点咬牙切切:“动不了。” 猛然刮过一阵风。 他穿得非常之厚,胸口微微起伏喘气,缠起墨发在某一时刻散了,发丝勾缠,浓墨重彩披盖一身。 雪绒皮毛上全是分隔开的青丝,面上含嗔带怒。 发汗后不宜吹冷风,于是他一从马上下来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缝隙,这会儿整个人无比臃肿地裹在裘衣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谴责:“孤现在走不了。” “本王甚少见到如此畏寒怕冷的人,你是第二个。” 宗行雍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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