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看起来不欲多说,可那样子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由于孪生兄妹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昭平心中本就有不妙的预感。如今预感得到证实, 脑中紧绷的弦像是一下子被拉断了,她强自维持镇定, 继续追问道:“那皇兄他……会没事的吧?” 谢玄元像是被陆昭平问住了。他缓缓停下脚步, 一言不发的地上前替她解了被封的穴道, 却再不敢直视那双和自己的心上人极为相似的眼睛。 良久, 他才低声道:“朕也不知道。”他此刻唯一知道的是, 无论陆长平接下来能否醒过来,他都会一直陪在对方身边。哪怕最后,他不得不把人送回南楚好好安葬,他也得叫人把南楚帝身边的位置给他好好地腾出来。 在心中做好了这最坏的打算, 谢玄元反倒显出了异乎寻常的镇定。就好像他所有的眼泪, 都在方才的大火里, 在陆陛下的身边流得一干二净了一般。 可是陆昭平却远没有暴君来得淡定, 一想到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现在正命悬一线生死未卜, 她的面色变得惨白, 慌乱间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顾不得腿还酸麻着,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暴君的寝宫跑去。 ”陛下, 要拦住吗?”搀扶着暴君的宫人并未立刻阻止陆昭平, 而是极有眼色地等着自家主上发号施令。 谢玄元望着陆昭平远去的方向, 纤长的手指微微收紧,握紧手中的那块翡翠平安符:“叫她去吧。算起来,他们兄妹也有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 待到谢玄元缓步回到寝宫的时候,太医们已经给陆长平用过药、开好了方子。他这次伤得很重,过程中竟一次都未曾醒来过。 谢玄元在偏殿听着太医院的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向他回禀南楚帝的病情,竟渐渐地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似乎自他们二人相识起,那南楚帝便总是一副温柔体贴又无所不能的模样。 无论是武功还是治国理政都挑不出错处,甚至就连女装和下厨做饭也能做得有模有样。正是因为他总是表现得过于完美,使得谢玄元常常产生一种自己的皇后什么都会的错觉…… 可哪有什么人是天生无所不能的呢? 陆长平之所以能将一切做得那么好,不过是因为他总是习惯性地承担责任,做照顾人的那一方罢了。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谢玄元已经来到了寝殿的门口。附近侍候的宫人们早已被遣走了,沉重的雕花木门半掩着,只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清苦的药味儿顺着门缝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让人的心也跟着苦涩了几分。 谢玄元略一思索,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如他所料,陆昭平还留在他的寝殿里给她皇兄侍疾,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都不打算离开了。 清洗布巾的水声混着带着南楚口音的软糯哭腔从内室中传来,原来陆昭平竟是在她皇兄的病榻前偷偷地掉眼泪。 暴君及时停住了脚步,并未掀开珠帘走进去。他向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人,更何况陆长平是为了救他和阿临才生死未卜,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从小相依为命的胞妹。 帘子的另一头,昭平一边哭一边忍不住埋怨道:“皇兄,你自己都还带着内伤,怎么能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当时你连阿临的身世都不知道,就为了救他拼上性命,到底傻不傻?” 可惜昏迷中的陆长平已经没法再跟他妹妹吵架拌嘴。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把所有的埋怨指责照单全收,乖巧得像个精致俊美的人偶。 昭平见他不答话,将沾了凉水的布巾搭在陆陛下烧得滚烫的额头上,继续说道: “都告诉过你了,那些北卫刺客刀上涂的是要人性命的剧毒!就算服了解药,也要好好吃我给你配的药,吃足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停。可你竟然趁着我不在南楚,就这么蒙混过关偷工减料!” 说到这儿她愈加愤愤不平,可再大的火气在对上了床上那张与她八.九分相似的脸之后就全都变成了心疼。最终,陆昭平趴在床沿,近乎恳求地小声念叨:“皇兄,我不生气了,求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谢玄元越听心中越不是滋味儿,这种时刻他本不想打扰陆家兄妹独处。可有一件事不弄清楚,他恐怕这辈子心中都不得安宁。 珠帘轻响,修长挺拔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榻边。谢玄元微微垂着头,鸦羽般的长发半垂下来,遮住了眼尾的晕红和眼中氤氲的水汽:“北卫的刺客是何时伤的他?” 陆昭平明显被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的暴君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趴在床上敷着药的皇兄。可陆陛下此刻无知无觉,自是没法再拦着她说实话。 她皇兄为了这个北卫暴君连命都快没了,可正主本人却连他什么时候受的伤都不知道!昭平心中委屈更甚,便也顾不得其他了: “元宵灯市,我皇兄陪你一同去赏灯。当时我们四人巧遇,皇兄将指引暗卫的香囊给了我,却不想路上遇到了你们北卫来的刺客。当时敌众我寡,皇嫂你又怀着阿临什么都看不见。纵使皇兄武艺超群,又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毫发无伤……” 谢玄元的心蓦地漏跳了半拍,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波微微流转,不可置信地看向榻上不言不语的陆长平:“那他往后十五日都未曾来找过朕,是伤重未愈的缘故?” 昭平抹了一把眼泪,点头答道:“皇兄中毒昏迷了整整十七日才醒过来,那个时候你已经从宫中离开了。” “朕还以为他那个时候是反悔了……原来没有,原来没有!” 谢玄元喃喃自语,末了脸上竟扬起了一抹明亮的笑意。他眉眼本就生得昳丽夺目,美得极具攻击性。如今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被常年盛开于阴影中的鲜花被一缕阳光照亮,骤然耀眼鲜活了起来。 可脸上的笑意还未曾完全淡去,他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偏过头看向陆昭平,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苦涩:“可是朕错怪了他那么久,现在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昭云长公主看看自家小嫂子身上浓浓的怨夫气质,只恐他一个想不开真要殉情,连忙拼命摇头安慰暴君道:“怎么会来不及呢?皇兄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生过你的气,倒不如说他一直担心你生他的气。皇嫂你要是不恨他了,他肯定高兴还来不及的。” 谢玄元怔怔看着床上只露出了半边如玉侧脸的陆陛下,忽地勾起唇角,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与此同时,一滴晶莹的水珠无声地滚落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不引人注意的水痕。 “真傻。朕何曾真心恨过你……”后半句话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昭平隐约听见她的暴君嫂子在骂她皇兄傻,可具体骂了什么又没听真切。正当她还想再替皇兄在皇嫂面前美言几句的时候,谢玄元反倒先开口了:“你都在外面站了一夜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朕在。” 暴君已经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模样,陆昭平自然没借口继续待下去,打扰她皇兄皇嫂的二人世界。她想了想,从善如流地说道:“那我休息好了再来接替皇嫂。” 北卫新定,除了照顾陆长平还要处理朝政、照顾阿临,确实无法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谢玄元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应了下来,浑然不觉他现在已经很习惯被南楚的昭云长公主叫做皇嫂了。 …… 陆昭平离开之后,暴君的寝殿便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榻上昏睡的病美人不言不语,榻下醒着的暴君也同样不说话。 过了好久,谢玄元才慢慢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朝着陆长平靠了过去。他像是寒夜里好不容易找到一缕烛火的飞蛾,无法抗拒地被那点光源所吸引,却又惧怕靠得太近把自己也给点燃。 冷白如玉的手指搭在了锦被上,最终还是将那轻薄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为了方便上药,陆长平上半身的衣物已经被除去了,伤口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但即便如此,仍有血迹从内层沁了出来,将洁白的纱布染成了斑驳的红。但若是仔细看,纱布未曾遮盖的白皙肌肤上尚且残留着几道半新不旧的刀疤,分明是不久以前才留下的。 暴君的眸光微微闪动,只觉得这几道疤痕比自己身上的那些还要刺眼。陆长平和他不一样,他从一开始便是金尊玉贵的南楚太子,南楚帝位唯一的继承人。这样的人,身上本不应该留下伤痕…… 谢玄元忍不住又朝着南楚帝的方向靠了几步,顺势坐在了床榻上,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又给人盖了回去。待到贴得足够近的时候,他拨开榻上美人凌乱的长发,朱唇轻启,在对方颊边落下几个细碎缠绵的吻: “你确实很气人,可朕已经被你气习惯了……”寝宫的幔帐模糊了西斜的日光,在宫室中投下了一片朦胧的光晕。暴君埋首在南楚帝颈间,最后的话宛如梦呓,“我不能没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的波折啦,小陆和暴君很快就要苦尽甘来携手he了~
第64章 乐意 陆昭平发现自从皇兄不省人事之后, 她的暴君皇嫂竟跟着变得温柔了起来。 曾经对他们兄妹不假辞色的暴君,现在整日守在她皇兄的床榻前,亲自端茶送水、亲自换药包扎, 勤快程度堪比卖到他们陆家的童养媳。 陆昭平看得心惊胆战, 生怕她这命苦的皇嫂受此刺激性情大变,就此变成疯子。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份担心是多余的,除了在她昏迷的皇兄面前温柔似水, 谢玄元出了这紫宸殿大门立刻就又变回了那手段残暴杀伐果决的暴君。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搜捕出朝中最后一批太后余党, 将这批人杀得一个不剩;又派人将早已逃到边陲之地暗图东山再起的太后本尊抓了回来,一日数十刀硬生生来了个千刀万剐。 当然, 谢玄元这些日子所做的也不全都是杀人, 他还在朝中力排众议与南楚这个对峙多年的敌国重修旧好, 照着旧日陆长平写的通商策论, 在南楚与北卫两国之间开辟了数条新的商道, 且允许两国百姓在边境互市。 单是看谢玄元这些朝堂之上的雷霆手段,只怕谁也不会想到他每日回到寝宫,最忧心的不是朝堂政事,而是他将来会变成一个寡夫…… 最初几日, 陆长平的状态极为凶险, 连气息和脉搏都时有时无。到了后来, 好不容易稳住了病情, 却又始终无法醒来。 他似是陷在了自己的梦境里, 在昏迷中表情偶尔会细微变化, 时而唇角微翘, 时而微微蹙眉。 谢玄元守在榻边看了许久, 眸色变幻间, 心中既有担忧又有嫉妒。他恨不得闯进对方的梦境里, 看看南楚帝是不是被什么美艳的男鬼女鬼给勾走了魂儿。 等到了夜里,他爬上床睡在陆陛下身边,偶尔会听见昏迷中的人在胡乱地叫着他的名字。一会儿喊他“阿元”一会儿又唤他“阿玄”,当真是随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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