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着陆长平的手腕不肯松手,试图说出那北卫暴君重视阿临的真正缘由,将自家皇兄劝回去。可她又怕,若皇兄知道了阿临是他的亲生儿子,反倒会更加不要命。 然而她皇兄的力气,到底是比她大上了许多。就在陆昭平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的时候,陆陛下已经温柔却又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用水打湿的手帕,无奈又宠溺地朝着自家妹妹笑了笑: “别担心,我是去救人,又不是去送死。再说昭平如今也长大了,心中除了皇兄还有了旁人,季雨折家世人品确实无可挑剔。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能放心……” 他话还未说完,嘴就已经被人死死捂住。陆昭平眼眶泛红,气得恨不得撕了她皇兄那张乌鸦嘴:“都到了这种时候皇兄你怎么还在乱吃季师兄的飞醋?不准你再胡说八道!” 陆长平被强行打断,只好试着换了个方向,继续劝道:“好了,不说你季师兄,那就说你皇嫂吧。你皇嫂小时候就没了母妃,情窦初开又遇上了个南楚来的骗子,如今只剩下阿临这么一个精神寄托。若是阿临再出事了,你叫他往后如何生活下去?” 陆昭平不明白自家皇兄如何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明明她那暴君皇嫂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自始至终就没有变过。傻子都能看出来,谢玄元嘴上总是喊打喊杀,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真正恨上过那个对他骗身偏心的“南楚骗子”…… 她回过神来,还想再劝。可却发现不知何时,被陆长平按了颈侧的穴位,硬生生定在了当场。 …… 陆长平用湿布巾掩住口鼻,带着一群侍卫悄无声息地避开坍塌的正门,由侧门进入安华殿内。 目之所及,只有红色的烈焰,和逐渐被烈焰吞噬的漆黑建筑。就连脚下的石砖也在烈焰的炙烤下发热、迸裂,烫得难以落脚。 陆长平将带着的人分散至各处,自己则朝着宫殿的最深处奔跑。 这一路上,借着火焰的光亮,他倒是发现了几具刺客和宫人的尸首。这些倒在地上的尸首已然残缺不全,与其说是被大火烧成这样的,倒不如说,早在大火燃起之前,他们便已死于非命。 这场大火,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放火之人的目的也再好猜不过。 干不掉谢玄元本人,那便让谢玄元绝后,这样歹毒又阴损的手段,也只有北卫何太后一党在朝中的余孽才使得出来。 不过谢玄元做了那么多年的暴君,经历过的刺杀不计其数。既然他重视阿临,就不可能对此毫无戒备…… 带着这最后的一丝希望,陆长平并未掉头离开,而是在烧得面目全非的宫室中寻找着内殿的位置。 越是往深处走,呛人的浓烟和滚烫的热浪便越是难以忍受。即便遮住了口鼻,仍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儿。 就连陆长平自己都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木头烧焦之后的味道,还是人的肌理骨骼烧焦之后散发出的味道…… 耳边尽是燃烧时的爆响,若非耳力极佳,他定然不会注意到废墟深处那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但也正是这声音,让陆陛下整个人再次打起了精神。他循着声音,用随身的佩剑劈开已经烧黑木门。已经全然变成焦炭的昂贵木料转瞬间就变成了木屑烟灰,彻底消散在了大火之中。 在大火燃起之前,这应当是一处极为宽敞奢华的内室,只是如今整个屋子都已面目全非。 陆长平单手持剑,跨过地上叠在一起的尸首,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中映出的便是屋中的惨景。这里似乎根本就没有留下活口,宫人、暗卫、刺客横七竖八地倒在一处,精雕细琢的木摇篮中早已空无一物。似乎他方才听到的那声婴儿啼哭,不过是他脑内产生的幻觉。 可陆陛下仍不死心,他俯下.身,将地上的尸首逐一挪到一边,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一样,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线:“阿临,你在吗……父皇来救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受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亦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要做阿临的父皇。然而眼看着,这一切似乎只是他失去一切以后的一厢情愿。 或许他再没机会得到阿临的回应了…… 越是翻动那些地上的尸首,陆长平心中就越是绝望。他几乎不敢去想,那种最坏的可能。 阿临那孩子从第一眼看到他起,就莫名其妙地喜欢黏着他不放,或许真与他有些缘分也说不定。更何况,不只是他,阿临与暴君也十分亲近。父子之间互动起来,简直是羡煞旁人。 “阿临。”陆陛下放柔了语气,原本清润的嗓音在烟熏火燎之下已有些嘶哑,“你若在,就应父皇一声好不好?父皇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嫌弃你口水黏糊糊的,还爱冲着人傻笑了……” 他情急之下早已顾不得扮演平日里的“北卫贤后”了,竟将心里的真话直接说了出来。好在这会儿那心眼儿小又爱记仇的北卫暴君并不在他身边,不然说不准又要狠狠地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 明知希望渺茫,陆长平仍固执地留在这危机四伏的火场之中。与其说是不死心,不如说是他根本不知道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初为人父的谢玄元。 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谢玄元看似心狠手辣,早已习惯了踩着数不清的敌人尸骨,爬上那高处不胜寒的权力顶点。可实际上,因为过早地失去了母妃,亲情和爱情却又是谢玄元致命的软肋。 凡是那暴君认定了,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放下的可能。 若非知道对方最在乎什么,他也不会在和暴君的对峙中一次次毫发无伤,甚至还让那么偏执的人不断地为他降低底线。 陆长平从来都是个通透的人,他看清了自己在谢玄元心中的位置,同时也清楚地知道阿临在谢玄元心中的位置。失去了他和阿临中的任何一个,对暴君来说都是足以致命的刺激。所以在找到阿临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他咬着牙,继续翻找着整个寝殿,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被烧得黑成一片的犄角旮旯,恨不得阿临在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 火场之中弥漫着烟尘,即便不走动都难免吸入。而陆长平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烧成废墟的宫殿中寻人。纵使他有内力和武功傍身,也不可能完全不喘气儿。 坚持了一会儿之后,他到底还是被烟灰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偏偏他咳得又太用力,牵动了前些日子被刺客袭击后未好全的内伤,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齐抽痛了起来。 陆长平自小身强体健,连风寒都没染过几回。是以长得再美,都跟病弱美人这四个字儿搭不上半分关系。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狼狈地寻了个没被烧着的角落,半躺半靠在烧得发烫的墙壁上,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等着翻涌的内息逐渐平复。 火场中烟熏火燎,他的脸上不知何时也蒙上了一层黑灰。且此时他只觉得内脏难受得紧,脸上的表情自然也跟着有些扭曲。 陆长平眼前阵阵发黑,却又忍不住庆幸,现在这难看的样子没有被颜狗暴君看去。 偏偏这时,天无绝人之路,屋子角落已被碎砖瓦砾掩埋了一半的衣橱中再次传出了一丝微弱的响动。 这声响动,让已经快要被悲伤和痛苦淹没的陆陛下如蒙大赦。他猛地站起身,顾不得尚未平复的内息和疼得火烧火燎的脏腑,直接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那衣橱跟前,拨开了表层的瓦砾。 未免手中冷锐的剑锋无意中伤了阿临,他最后索性将剑丢在一旁,摸索着试图打开柜门。 衣橱已在火场中熏烤多时,无一处不在发烫,修长玉白的指尖不小心碰到衣橱上的鎏金铜环,便被烫出了一串水泡。 许是真正伤得厉害的地方不在皮肉,他手上反而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直接扣住铜环猛地将衣橱拉开,这才发现衣橱中竟还藏着一具已经断气多时的暗卫的尸体。 看装束和情形,应是谢玄元派来暗中守护安华殿的暗卫与那拨有备而来的刺客势均力敌。最终,没有刺客能给小皇子致命一击,但同样也再无人能活着将阿临送出已经被熊熊大火包围的安华殿。 陆长平扶着衣橱,对衣柜中的尸首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才珍而重之地将哭声微弱的阿临从对方已经僵硬的臂弯中抱了出来,声音很轻地说道: “你救了阿元……和我的儿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放心吧,若你有家人尚存人世,我和阿元定当厚待。”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温柔神态真诚,一双桃花眸润若秋水,丝毫没有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的架子,就仿佛仅仅是一个刚找回自己的孩子的父亲在同帮他找回孩子的好心人道谢。 阿临原本哭得微弱凄惨,白嫩的小脸上尽是黑灰,被眼泪冲刷得一道白一道黑,俨然是哭成了一只花脸猫。可神奇的是,才到陆长平怀中没多久,他便已经不再哭了。 陆陛下以为他是哭累了,便就这样纵容着阿临和他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地进入了梦乡。就连阿临腮边冰凉未干的泪蹭了他一脸,也不再嫌弃了。 感受着睡着的阿临微弱但均匀的呼吸,陆长平的内心竟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他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他也好,谢玄元也好,都已经无法承受任何一次生离死别了。 也许现在开始往回走,可以赶在天亮之前把一应善后工作处理完。这样就算那小暴君一觉醒来想发火,也无从下手了……这样想着,陆长平竟为自己的那点见不得人小心思轻轻笑了起来。 可他到底把一切都想得太过完美,才刚刚笑了一下,便又牵扯到了未愈的内伤,顿时就又咳了起来。 他怕吵醒阿临,并不敢咳得厉害。可越是压抑隐忍,胸口反倒越是闷得难受。就像是为了报复他在南楚整日神思不属,不肯用心服药一般,这内伤发作得也根本不是时候。 陆长平闷咳几声,悄无声息地抹去唇角的血迹,步伐却也跟着有些不稳。他担心自己如今抱不稳阿临,不得已朝门口挪了几步,想要找个地方将息片刻,然后再唤来侍从一鼓作气冲出火场。 可他的状态并不好,就好像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一般,才迈开步子,便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绊了一下,踉跄着朝一边倒去。 地上散落的兵刃暗器并未清理干净,陆陛下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子,试图把自己当成一块垫子免得怀中的阿临受伤。这已经是他在如今的状况下能做出的最正确的反应,却偏偏落在了最不该看见的人眼里。 他并未真的重重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并不算太温暖的怀抱里。 谢玄元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带着一路上散不去的寒凉,可是他明艳的眉目间带着的冷意却比身上的寒气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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