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昌帝蓦然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里都是猩红。 他端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把咳嗽压下去。 天昌帝朝他抱歉笑笑,重新拿起酒壶,转动壶盖给自己倒满。 天昌帝呼了口气,刚擦干嘴边的血迹,又猛然呕了一口。 他眉梢虚弱地一动,伸手从枕头下边取出来一封手书:“这是我的遗诏。” 他展开来摊在桌子上:“太子年幼,等我死后,传位于你,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他一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呕血,呛咳了几次,脸色涨得通红。 “看在我甘愿赴死的份上,云成啊,”他端着杯举起手,“应哥一句吧。” 他浑身都在抖,血不要命般涌出来,把他的前襟都打湿了。 云成才发现他今日穿得干净整齐,似乎早有准备。 他伸手端起那杯酒,两人隔着床边脚踏,好似隔着天堑,遥遥地碰了一下。 云成抬手喝了杯中酒。 天昌帝松了口气,闭上眼,再次一饮而尽。 他松开手,酒杯滚下床,在地上摔碎了。 云成把杯子扔回小桌,无视那碎片站起身。 天昌帝扯动嘴角,他头晕目眩地倒在床上,看着顶上明黄色的龙纹,又笑了起来。 云成松松垮垮提着刀,转身向外走。 天昌帝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拉风箱一般破败的气和时不时的呛咳,近乎疯狂。 云成开门走出去,把身后的颓败关在门内,他俯视阶下的刀光血影,脸色冷得不像话。 祝思慕快步到他跟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王爷,虽然有令牌,但是天黑看不清楚,兵部的人对着人,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云成抬头望向远方,瞭望台上的火把明明灭灭,那是他们点亮的信号灯。 只要灯亮着,就代表今夜没有结束。 “兵部六司,内三司归陈阔,外三司归赵宸贺,平日再练场操练的都是外三司的人,衣甲旧,刀剑磨损地厉害。”云成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暖房,房门开了一道隙,福有禄扒着缝往外看。 云成转身朝他走过去。 福有禄吓得坐在地上,等他到了门前,才手忙脚乱地去开门。 云成虚虚一蹲,站在门外俯视他。 “王爷……”福有禄吞下口水,因为慌乱,张开的嘴间隙维持在一个不变的大小。 云成撑刀看着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低笑。 福有禄往前爬了两步,不敢去看外头的景象,紧紧抓住了门扇:“妙兰姑娘会离开吗?” 云成顿了一下。 “我不健全,但是我对她好,吃穿用无一不是顶尖的,除了,除了……”福有禄摸了一把脸,“我于王爷大业,也有些用处的,不是吗?” 云成重新审视他,从他眼里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他收了笑,准备站起身。 福有禄匆匆道:“妙兰一定在我身上放了东西,最终导致皇上……” 他在云成锐利的视线中住了口,但是欲望重新给了他勇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求升官发财,我要妙兰,我只要妙兰!” 他在地上狼狈地用力仰着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云成。 云成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撑住了身体。 “我做不了主,你亲自问她。”他抬脚踢上门,重新攥紧刀,转身走下台阶。 有人叫喊着冲上来,祝思慕转身抽刀过去,云成已经把穿胸膛而过的刀提了出来,将人一脚踢了出去。 祝思慕高高兴兴地一跳:“好快的刀!” 云成要开口,话到嘴边被上涌的腥味给打断了,他闭了一下眼,压下了胸口里那撕裂般的感觉。 祝思慕围在他身边,他身轻如燕,刀法也轻,每次抽刀的时候都要跳起来,甩刀的次数很频繁,精力充沛地像是使不完。 安定门的大门再次被冲开了,新的呐喊声一直传到了云台上。 祝思慕眯眼瞪向远方,随即兴奋起来:“是禁卫军,是廷尉,是廷尉!” 他拦下两个冲上来的人,被血溅了半张脸,眼睛亮晶晶地对着云成喊:“王爷,你快看呐!” 云成耳朵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像灌满了水,只能听见闷闷的响声。他看向安定门的方向,模糊中瞥见了飞驰过来的人影。不假思索地笑了一声之后才想:他怎么回来了? 祝思慕往回跑了两步,到了云成身边,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咱们要赢啦!” 云成身形不稳,被他险些拉个踉跄。他眼前模糊不清,晕头转向中一把抓住了祝思慕的胳膊。 祝思慕扭头一看他的脸色,吓得魂都要飞了:“怎、怎么了,您怎么啦?” 云成张了张嘴,喉咙里腥甜的味道再也压制不住,“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 祝思慕手脚冰凉,喊道:“王爷!” 不知道谁的刀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脆响。 赵宸贺听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带着日夜兼程而来的风尘和寒意,匆匆从云阶下看上来。 在纷乱嘈杂中,他看到了倒下去的刀。
第54章 赵宸贺赶了两天路, 在瞭望台的烛火熄灭之前赶到了。 京都见牌如见令是抄袭的西北做法,但是西北在漫长的战争中一点一点磨炼出来更合适的方式,京都顾步不前, 只学了一层皮毛。 赵宸贺一露面, 禁卫军和兵部仿佛有了主心骨,吼声震天动地,狂风暴雨般立刻卷了回来! 但是赵宸贺无暇他顾。 暖阁、寝宫、云台上的顶梁柱, 这三样中央隔出一个挡风的角。他手脚冰凉地抱着云成停在那里,低哑的嗓子只能徒劳地唤他的名字。 云成伸手拽着赵宸贺的手, 想说些什么,却只有血涌出来。 赵宸贺满手的鲜血,双眼红得要滴下来。 许太医被半催半拖过来,跪着过去的时候手腕被地板擦破了一片皮, 他顾不上, 沾了云成呕出来的血大声喊:“是毒, 是毒, 让他吐!快啊!” 赵宸贺立刻把云成扣在膝上,一手推他后背, 一手抬他下颌, 这一下顶到了他的胃, 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许太医颤抖着摸他的脉, 他松开得很快, 跪着把头磕在了大理石上。 “下官无能,治不了!”他没有犹豫,“快去请太医院的人!” 祝思慕一刻不停地飞奔而去。 赵宸贺一把将许太医拽起来, 提回了原位:“为什么治不了, 是毒总有解药!治不了你就死了!” “要试, 太难了!”许太医狼狈地跪在一旁,眼泪被勒了出来,“来势汹汹,最多一刻钟,来不及了!” 赵宸贺咬牙看着怀里的人,他抱着他,感觉不到骨头的硬度。 云成徒劳俯着,吐无可吐,许太医立刻叫道:“灌水!继续吐!” 他语无伦次喊着快些多些,赵宸贺接过水壶来推开盖子直接对着云层嘴里倒,云成难受地挣扎起来,虽然那力量软弱的可以忽略不计。 赵宸贺红着眼,不停地推动他咽喉促使他咽下去更多的水,轻声地哄:“咽下去,云成,咽下去,乖一点……” 云成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大口吞咽着。 福有禄提着酒壶从旁边连滚带爬过来:“是这个,这个……” 他话说不清,许太医接过去看了一眼,放下鼻下闻。 他皱眉思索几息,双眼亮了起来:“是封喉草!去取穿心莲、大青叶、紫草、连翘……” 他不管有没有人在听,飞快朝着赵宸贺说了十几种草药的名字,扯着嗓子喊:“不必熬了,来不及了!” 赵宸贺断然喝道:“江夜!” 江夜提起许太医,眨眼间向远方掠去,衣摆掠起的风仿佛剑梢在鸣响。 云成趴在赵宸贺膝头吐,混沌的脑子里想起来天昌帝疯狂地笑。 天昌帝把鸳鸯壶里的酒都放了毒。 他没想自己活,也不想让云成活。 云成觉得自己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去了,但是赵宸贺还在催促他。 他笑了一下,蹭了蹭赵宸贺的膝。 赵宸贺无声地把他翻过来抱着,提起水壶来给他往嘴里灌。 云成偏头躲了一下:“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赵宸贺粗暴地卡住了下颌,固定成一个微微仰头的姿势,开始了新一轮地灌水。 “有话留着以后说。”赵宸贺的声音冷硬,甚至不如离别那夜的温柔。 云成的衣襟一半是血一半是水,大半个人都湿了。赵宸贺不管,他半点力气不留,催着他继续吐。 太医院的人陆续到了殿前,疯狂喘着粗气,却一个都不敢上前。 江夜提着许太医回来,立刻把布袋里的草药抖了出来:“来不及了主子,直接吃吧!” 他们反复地说着“来不及了”,赵宸贺接过药的时候手在抖,但他意识不到。 他捏着药塞到云成嘴里,但是云成闭着眼,已经没有力气咀嚼了。 于是赵宸贺把药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他胡乱嚼碎了,一口口喂给云成,然后强迫他咽下去。 药炉就地升起,一半的药进了架在火上的药罐里,许太医淌着汗,拿着扇子拼命地扇。 刀剑声不知何时停了,伏诛的逆贼被按在地上,更多的人丢下了武器。 赵宸贺像是离这一切很远,他听不清,也看不到。 他抱着人,低声唤着名字,垂落的眉目紧紧敛着,浑身的线条绷地快要折断。 殿前的胜利者们没有发出一声欢呼。 因为断线的珠帘偶然一颗掉在云成身上,很快被前襟上的血色吞噬,分不清是不是赵宸贺在哭。 · 云成听到了遥远但是清晰的哒哒声。他数着那声音,像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而每当跳动的时候太疼了,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张开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睁开眼,看着庆城蓝透的天空。他想伸手去摸,手臂却好似灌了铅,动一下都不能。 他徒劳的挣扎片刻,看到了万年殿前赵宸贺的脸。 秋天已经到了吗?他有些苦恼的想,他怎么回来了? 随即他想到了,皇兄在酒里下了毒,想要他死。 没关系的,他又想,彼此彼此。 哒哒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敲在他神经上,他开始觉得无法忍受。 赵宸贺守在床边两夜未合眼,他看了一眼拿石锤一下一下捣药的许太医,突然说:“出去捣药。” 许太医只敢低头应下,飞快地捧着药罐子走了出去。 赵宸贺再去看云成,发现他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踏实地睡了过去。 江夜赶进来,在他旁边低声说:“主子,太上皇已经进宫了。” 赵宸贺点点头,又看了云成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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