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这么敢说,天昌帝不是头一回听他把朝中错杂的局面摊开来讲,不在乎得罪哪位朝中大员。天昌帝总能从他话中感受到被信任。 他已经由一开始的意外变成了习惯,尤其云成从来没有求过什么,官职也好,兵牌也好,他仗义执言的同时很忠诚,似乎完全不在乎名利地位。 天昌帝点着头,短暂地走了一下神,继而笑了起来:“宋礼明这乱添地刚好,这下赵宸贺不去也得去了。” 这话就代表天昌帝已经下定决心让赵宸贺外派,并且不惜搭进去宋礼明。 云成明知如此,还是道:“宋礼明说的是气话,若是他反悔,可有转圜得余地?” 天昌帝想了想:“是他自己争强好胜要去西北,这跟朕可没关系。” 那就是没有了,云成跟他一道笑了一下:“是。” 天昌帝气色比刚刚好多了,跟他聊了几句家常,又问他:“若是赵宸贺不肯交出牌子,我一时拿他没办法,你看……” “他是个重义气的人。”云成温和无害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念着跟您的故交,应当也不会一意孤行。先试试吧,若是不成,臣弟再想办法。” 天昌帝又点头,伸手去端水,递到嘴边时看了他一眼:“有人在庆城碰到了禁卫军——赵宸贺的人,他派人去庆城做什么?” 那打量的视线过于隐匿,让人非常不舒服,但云成好似无知无觉:“需要臣弟查一下吗?” 天昌帝垂下眼皮,喝了一口水。 云成看着他,可能是对着窗侧的缘故,抬起的眼睫与弧度分明而无害,瞳孔浅淡,眼神明亮。 天昌帝许久挑不出错来:“不必。” 于是云成踏踏实实地等在一旁。他年轻,但是没有年轻人的急躁,能坐得住。 当天昌帝表现的喜欢,他就跟着笑,天昌帝表现的不高兴,他也只是沉默,没有多余的动作与自作主张。 天昌帝一度认为他简单率直,因为当他皱眉的时候就是在思考,从不遮掩,好像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他太静了。他明朗的视线偶尔被低垂的眼睫遮挡,从间隙中流淌而出的神情阴郁而暗沉。 天昌帝回想类似场景发觉屈指可数,一次是南下归来,受封南亲王,一次是在刚刚的大殿上。 云成发出一点声响,疑惑地望着他:“皇兄?” 天昌帝缓缓摆了摆手。 云成点点头,无声地退了下去。 天昌帝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思着难以收回。直到门帘拍回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才发觉那身影已经消失了。 内室空荡荡的,又变成了一个人。
第49章 云成从勤政殿出来, 宋礼明和赵宸贺正隔得远远地站在台阶前,赵宸贺还是那样,笔挺直立, 不怎么多话, 宋礼明朝着他偶尔说上一句,歪头看看他,他不答也就罢了。 云成一露面, 赵宸贺收了吊儿郎当的视线,跟他对视。云成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轻轻点了一下头。 倒是宋礼明开了口:“怎么样?” 微风吹云成的发,他不在意,在风中轻轻眯起眼:“不去不成。” 宋礼明表情还在纠结,跟出来的福有禄说:“廷尉、宋大人, 皇上有请。” 三人短暂的对上目光, 云成礼貌地低了低头, 越过他们几步下了台阶。在昏暗的天幕中, 朝着鲜艳的红墙远去了。 天昌帝久坐有点累,福有禄给他添了几个靠枕, 又在手边掖了俩暖手炉。 赵宸贺和宋礼明从外面进来行了礼, 天昌帝没给他们看座, 直接问:“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宋礼明抗拒的神色都在脸上。 “不是什么大事, ”天昌帝安抚他, “等你立了功,回来给你升职,你爹想必也很欣慰。” 宋礼明“嘶”了一声, 难受道:“那我能不能晚点去, 至少过完年, 出了正月,不,出了二月。” 天昌帝不想答应,又拿他没办法。 宋礼明觉得那视线笑又不像笑,看起来有些森寒,于是自己退了一步:“那就正月底去吧,正月二十九我生辰,吃了寿宴就走。” 他看起来很尊重天昌帝,还眼巴巴地问:“行吗,皇上?” 天昌帝勉强收着脾气,半晌才生硬一点头:“最迟正月二十九。” 宋礼明又高兴起来,笑着谢了恩。 天昌帝板着脸,看向赵宸贺:“你呢?” 赵宸贺投在地上的影子蛰伏不动,收起来的视线很沉。 天昌帝跟他对视许久,才说:“怎么,你不愿去?” 赵宸贺猝然笑了一声:“怎么会?皇上恩典,臣特地来谢恩。” 他一笑起来,逼人的气势潮水般退去,显出几分年轻的桀骜来。 天昌帝不喜欢看他这样,他扣着手边的茶,沉思许久,将话理通顺了才缓缓开口:“你既然要走,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你准备交给谁?” “当然是交给皇上。”赵宸贺从腰间解下两块牌子,朝旁边一递,示意福有禄来拿。 天昌帝诧异了一瞬,他没料到赵宸贺肯这么轻易的把牌子交出来。他以为要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但他解下腰牌的动作过于流畅,递出来的动作也毫不留念,看起来似乎不在乎。 福有禄犹豫着不敢上前,天昌帝摆手他才上去,接过牌子捧着放在窗边立着的小桌上。 “皇上要认命谁或者倚重谁,”赵宸贺说,“都是天意。” 他平时大刀阔马,根本不会如此收敛。 天昌帝有些生气,不待发作,就听他继续说:“臣此行远去西北,不知归期。” 他停了一下,唇角先动,继而发声:“望皇上身体安康,爱惜自己。病了就养着,朝会不打紧。少同御史台置气,臣不在,让别人去出头……” 他慢下来,缓缓停了。 天昌帝望着他,听再开口时恢复了一贯的散漫:“说多了。这些自然会有别人提醒,臣就不再僭越了。” 天昌帝耸了耸眉,有些动容,许久才说:“怪你犯错,当着朝臣们的面,朕不可能为了你连威严都丢了。” 赵宸贺点头称是。 天昌帝扶着方桌,两块腰牌静静地躺在距离他手不远的地方,泛着冬日特有的冷光。 “怪你管不住自己的贪念。你不体谅朕,你放肆。”天昌帝又说。 赵宸贺垂眸不语,抬手告罪。 天昌帝看着他空空的腰间,把张嘴欲出的话咽了回去,片刻后才道:“朕有不得已,朕是皇帝。” 赵宸贺抬手行礼,肩膀顶起的弧度陡峭而硬朗,像催不断的山。 “祝皇上千秋鼎盛,稳坐龙椅。”他深深看了天昌帝一眼,再开口时似乎把一些东西丢掉了:“愿吾皇万岁。” · 将军府的梅花开了,沈欢折了几支养在瓶里。云成出来的时候心念一动,也跟着摘了几支。 沈欢送他到门前,跟他确认道:“二月二。” 云成心底有些烦躁,但还是冷着脸应了一声:“嗯。” 沈欢打量着他神色,又看他手里的梅花:“要送廷尉?” 云成眉间的阴霾更加阴郁。 沈欢不介意,兀自叹了口气:“离开京中是好事。他跟皇上之前关系好,等二月二那天……省得为难。” 云成根本不是为这个烦,他只要一想起来赵宸贺要走,心就悬到嗓子眼,跳动的节奏也不对劲,脚也踩不到实地上。 他几天都睡不好,好似得了失眠症。眼下的淡青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没关系。云成心说,等他走了就好了。 赵宸贺定了正月二十出发——天昌帝想让他快点离京。 赵宸贺该吃酒吃酒,想笑话谁就笑话谁,按部就班,好像什么都不急。 云成有两次看到他在拆信件,封面光洁一片没有字迹,那洒金的纸张十分金贵,在灯下灿灿的一片光。 他敏感的察觉到他有事情没有坦白,他也聪明的没有追问。 就像赵宸贺从来不过问他的计划。 正月二十,西北风,有太阳,但是温吞,无雪。 赵宸贺将要带着两队兵部的亲信前往西北,云成不能去送他,因为天昌帝一定会派人盯梢。 其实昨夜云成已经把该说的话说了,也用行动表达了不舍。 但还是不够。 他整夜未睡踏实,天亮时赵宸贺起床穿衣准备出发,他也穿上朝服准备进宫。 昨夜的腊梅没来得及放在花瓶里,今早开败了几朵,萎靡不振地窝在桌边看着他们。 两人穿戴整齐,互相整理衣襟,要出门时赵宸贺揉他的眼角:“这么下去不成,让太医院给抓点药。” 云成心不在焉地点头,浑身的怠倦感很重。 赵宸贺凑上去亲他的眼角,云成闭了闭眼,凑过去跟他接吻。 他的急躁一日比一日更甚,像一头寻不到出路的小兽。 昨晚上是赵宸贺喊得停,因为云成两次之后还要继续,但他已经足够疲倦,没有东西可供发泄。 赵宸贺抚摸着他的后背,强制他入睡。 他最近把恶劣凶性收起,动作之间温柔而连贯。 即便如此,桌角的梅花仍被摇散,继而掉了两支。 反倒云成很急,一直用腿勾他的腰。 赵宸贺架不住他这样,同他拉开些距离,揉他皱起的眉心。 “快点啊。”云成催促道。 赵宸贺顿了顿,刚洗完的脸上冰凉清爽,到现在还没有沾上汗珠。 “别停下。”云成又说。 赵宸贺配合他的话,把剩下的两支梅也摇掉了。 “别想太多。”他在毫无章法的杂乱声中安抚,“我给你留了人。平日刀绑结实点,别拿得太快。” 云成睁开眼看他,伸手揉他眉眼和耳垂。 “不是你说的,秋天就把我召回来。”他手心太热,赵宸贺有些掌不住,咬牙笑起来的时候轻挑感陡然而生,“别等秋天了,夏天就把我弄回来吧。” 云成诧异了一刹。 因为赵宸贺从不催他,没有给过他一丝丝的压力。 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只有蛛丝马迹可寻,赵宸贺要靠运气才能捕捉到。偶尔捉到一次,他就难以克制地要逗弄几声或者撩拨几下。 “行吗?”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索性放开了,大刀阔马地开始使劲儿,“王爷?” 他一凶起来,云成险些受不住。 赵宸贺偏僻还要追问:“这枕头风,吹得够不够?” 云成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今日终是晚了。 两人先后出门时分辨不出时辰,太阳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具体位置。 赵宸贺骑的马,云成则坐马车。他闭眼在车内假寐,听着后面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好似远在河对岸的战鼓,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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