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冬云不语。 雁青又道:“嘉南关群山地势迷迴,山中多生毒虫雾瘴,往往于无形中致人于死地。将军可知这毒瘴解法?” 措冬云思忖片刻,便问:“你明明是蓍罗那人,放着高官厚禄不要,偏偏甘于屈居人下,做个小小军师,我如何能信你。” 雁青扬唇一笑,道:“措将军,你也是蓍罗那人。你为何肯为大昭效忠?雁青亦如此。” 措冬云昔日承过他人情,即便对他仍未十分信任,终是留他在军中。其后,雁青倒也尽心尽力,先用了几张良方救治了为瘴毒所伤的军士,又传授众人以山中辨位寻路的法子。饶是先前力主赶他出去的副将,也对他暗自叹服。 雁青接了军报来,细细看过,便道:“这也不足为怪。今日的蓍罗那已非昔日了。” “这又从何说起?” 雁青徐徐道:“诸位恐怕不知,雁青在蓍罗那时,却已识得一些端倪。蓍罗那这位国君生来便体质孱弱,莫说使术法,便是骑马弯弓也难。他虽为长子,可先王却并不属意他做储君。于是他私自蓄养了蛮族士兵,由他驱使,为他尽忠。蛮族虽无神力,依照律法,更不许佩带金铁之器。然而蛮族毕竟体格健壮,人数又极为庞大,其麾下武力竟远胜过其余几位皇子,他自然便登了至位。” 措冬云若有所思:“蛮族……” 雁青含笑瞟向他:“若说蛮族,将军当比雁青知晓得多些。” 措冬云心事重重地扬手道:“你尽管说。”他正是蛮族人,只是自小家破人亡,又被许若缺捡去。所谓母族,也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蓍罗那人自古不擅耕织,虽也做些渔牧业,却也养不了上下这么多张人口。又兼其战意炽盛,骁勇非常,时常攻打周边诸国,扩充国土,抢掠牲口。绑回来的男女便充作贱民,世代奴役,专使其做累活苦差,每日只给些麸皮草根充饥,动辄打杀。熬不过的,或拿去喂鱼喂羊,直接宰杀了饮血食肉也是有的。” 这几位将士在刀光剑影里拼杀了半生,可也从未见闻过如此残酷野蛮之事,连连摇头。 雁青径自道:“这蛮族,便是蓍罗那占来最大的一脉人口。” 措冬云若有所思。副将问:“依你之言,蛮族世代为奴,必定与蓍罗那王室有血海深仇,无怪乎要定下规矩,不许蛮族持用武械。你们这国王倒也胆大,任用蛮族武力,只怕后患无穷。” 雁青笑道:“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若非如此,君王身无术法,如何能坐稳皇位?引鸩止渴罢了。雁青见新王即位后,那位蛮族统领越发权势滔天,蛮族武力也日益壮盛,故存了背家弃国之心。” “哈,雁青先生倒是审时度势。” 雁青不理会他,又道:“蓍罗那自古对中原王朝存有敬畏之心,不肯轻易侵扰。而这位新王既不善战,也不好战,更是有意与大昭修好结盟,开境贸易,采买稻麦粮种,以补国内所需。因此当年王才遣我出使大昭,用医治皇后为条件,换来两境商贸。诸位不妨想一想,新王在位五年,岂不是两境少有的相安无事之时?” 措冬云沉下脸,忿忿道:“不必再提此事,我等皆已知晓。” 雁青轻笑一声,转向众人,“此前听闻蓍罗那大举入侵大昭,我便隐隐猜中这绝非是新王授意,多半是那位蛮族统领如今已掌控军政大权,才一改常态,进犯大昭。今日又见这军报所述见闻,看来昨夜与嘉南军交手的,正是蛮族将士。” 副将道:“这才好!原来你们那的武人,相传有异能,忒不公道了。这蛮族人虽悍勇,想来却没个三头六臂。正好让我们真刀真枪地比一场!” 雁青摇头:“没那么简单。蛮族人数甚广,大半都驻扎在两国交境一带。我私下演算过,蛮族五日之内,即可调集十五万之众。届时,便是嘉南关全军出动,也不过五万人,若无援手,只怕敌不过。” 措冬云沉思道:“蛮族人勇武,但兵法粗疏。若使嘉南军迎敌,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雁青道:“那也还差五万。” “写一封折子去,请圣上调兵!”副将提议,“若蓍罗那果真能在五日内召集大军,嘉南军借地利之便,还可抵抗一些时候。再晚,只怕就拖不住了!” 此时有机警的,便偷偷打量措冬云神色。措冬云与圣上不睦,副将们追随他多年,都了然于心,生怕措冬云逞强,不肯向奉京求援,以致延误军机。“要么,我们姑且再等几日。待探清了蓍罗那调度动向,再修书送呈奉京?” “不。”措冬云垂眼纵观沙盘,抬手否定道,“嘉南关到奉京,单程快马也需十日十夜才能赶到。再观望,即便嘉南关拖得起,沧州城百姓深陷重围,却拖不起了。速速修书一封,请朝廷拨调五万精兵,星火驰援沧州。” - 城门口的一夜,许若缺内外交困,病势极其危急。天幸撞见殷海青,他为许若缺调理多时,深知他体质,一连数日为他行针强提气血。家中药也是齐全的,又调和了一剂方子,日日与他煎服。饶是如此,许若缺仍昏迷了数日才醒。 几次来去,殷海青与石锦夫妇也处得熟了。因围城之困,城中粮米匮乏,家里剩的不多,倒也聊可支撑些时日,于是石锦特地为殷海青备下一餐饭,叫他用过饭食后,再去为许若缺诊治。 开战前,做饭的老婆婆便归家去了。石锦也会些疱厨技艺,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炊饭,又采了园子内外一些嫩桑叶,汆水后,用些许油盐拌了,也算是一道菜。 殷海青先还推辞,只是这数日他只喝过几碗薄粥,实在是抵不过。坐下来,端起碗筷,先刨了一筷子白花花的热饭,连连点头,又挟了几片桑叶吃,赞不绝口:“好手艺,好手艺!” 石锦赧然道:“家中米还有,菜肉却尽了,好不容易讨来些,也要紧着侯爷和我家那要喂奶的浑家吃,只能拿这些粗茶淡饭来招待先生。” 殷海青又啜了口茶,道:“哪里的话!有余时,山珍参鲍都觉腻烦;空乏时,白米稗麦也是珍奇。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石锦同他寒暄几句,又赞他医术:“殷先生好生厉害,一剂药下去,侯爷的病痛便去了些,昨日已略微能进些米水了。依晚生看,连宫里那些御医,也没一个比得上先生。” 殷海青黯然,道:“你谬赞了,老夫哪里担得起!老夫也曾与宫中太医们一同参详,只想救回阿缺这身子,终是只能拟出个温养调补的方子,治不了他的根本。” 石锦一听,哭丧着脸道:“难道普天之下,就没有法子能救得了他吗?” 殷海青放下筷,沮丧道:“救不了。僳诃族人产子落下的劳症,无药可救。他有当朝天子为他延医问药,说不定能多保些时候。可惜他又是这般的性情,可惜后来又是这般的际遇。老夫有时回头一想,这一切倒像是天意使然。” 石锦道:“世人都说因缘果报,但爷这样的人都不能长久,可见这老天也是个瞎了眼的!” 殷海青听他话一派稚气,初觉好笑,渐渐却想起许多故人,只把笑收了,悄悄掬了一把泪。 正回头,石锦妻立在后院里,唤道:“殷先生,官人,侯爷醒了,找你们要说话呢。” “正好,也该去看看他了。”殷海青拎起药箱,和石锦携手往后院去。 石锦为他炖了碗白粥,先前还存了些火腿,切成末,撒在上头,望之如雪中梅屑,滋味也咸香可口。许若缺喝完药后,石锦便拿调羹喂他,把这碗粥喝得见底了。石锦心中高兴,收拾了碗筷,关门出去,留许若缺和殷海青叙旧。 殷海青拿了脉枕过来,见他仍半靠在床头,脸上一丝血色也见不到,摇摇头:“你这孩子,还是这样犟。躺着省些力气,硬要坐起来做什么?” 许若缺笑而不答,把腕子递给他。殷海青摸了脉,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殷先生,晚辈有一事相求。” “和殷伯伯客气什么,但讲无妨。” 许若缺道:“听闻城中药食匮乏。我这里尚有些剩余,粮自然留着给石锦他们吃,后院药棚里还存着些药材,殷伯叫人搬去用罢。” 殷海青脸色骤变,“哎呀”一声,道:“你这身子一日也离不得药,怎么能胡乱来?府库里的东西老夫心里是有数的,如今药虽不多,却还能敷衍着用一阵,不消你动这个心思。” 许若缺摇摇头:“我素日所服的方剂已配足二十日的量,其余的,便拿给守军解燃眉之急。若二十日后,沧州城还不能解围……”许若缺低眉一笑,“殷伯伯,你知道的,只怕即便有药,你我也未必能活到那时候。” 殷海青眼中泛泪,叹息道:“我在南陵三州走南闯北,闯了这大半生,终究还是见到蓍罗那的战火延烧到大昭国土。” 他一身粗布衣裳,衬得人也晦暗。须发黑白掺半,分明地见老了。岁月总在长者身上格外昭彰,许若缺望着他,暗暗地想:殷伯伯不过比大哥长两三岁,若大哥活到现在,大约也生出了许多白发。 他一生出悲愁,胃脘中顿时好似刀割,挛绞大作,“唔……”他身子一折,双手掩住嘴,险些喷出口血来。 “哎呀呀,你这孩子,到了这时候也不歇歇心?!”殷海青痛心疾首,放平他身子,取来银针,刺入几大要穴。 几针下去,许若缺略觉得缓和了些,笑道:“幸好殷伯伯在,没教这口血呕出来。不然石锦见了,定又要难过了。” 殷海青眼中作酸,叹道:“还只顾念着旁人!你肯把这份心分在自己身上一半,也比如今好得多。”话说完,殷海青又想起一码事,迟疑了半晌,终是没有开口。 许若缺却自顾自地问起来:“殷伯伯那件事后,便回了沧州么?” 殷海青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追忆道:“那日王军突然来袭,乱战中,我在山中与你哥哥走散了,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后头我伴着几个小兵转出了山,却听到你大哥……那时老夫无处可去,便一路行医,蜿蜒回了南陵,就在这一带游历。也是两三年前,才重回沧州,做了城里守军的医官。”说罢,他抬起头来,还是问出了那话,“倒是你,孩子,你怎地又回了沧州?是、是圣上……待你不好么?” 许若缺失神道:“他待我极好。” 殷海青越发不解:“老夫在南陵略有听闻,说是当朝天子娶了一位男后,皇后还为他诞下了一子,又在生产后不知所踪。还有些精魅鬼怪之流的不经之谈,实在不堪入耳!老夫心中只盼那人不是你,也知你绝对做不出那些人口中的事。可那人除了你,又不能做第二人想。” 许若缺大略知道他听说的是何种传言,微微一笑,道:“不论史笔公论,还是街谈巷议,一经敷衍粉饰,传闻里的人物便已不是那人本身了。由他们去罢,不必再追问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是我是他。”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5 首页 上一页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