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发恼自己这不听话的眼泪,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家还唾面自干呢,但九哥……九哥不比旁人。 谢翊果然也没有笑他,只从袖中取了帕子与他拭泪:“莫哭,李梅崖不合时宜,咱们不和他计较。” 许莼擦了泪水,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平了气息:“让九哥笑话了。我是自取其辱了,他们读书人,原本就看不上我们,小王爷不过看在我那送的礼上和颜悦色几句,我就以为人家真的青眼有加,上赶着送上去给人扇耳光。” “我和表哥,为了这宴会,布置了许久,只恐怠慢了贵人,没想到……带累表哥和我一起受辱,表哥心中不知怎么想我呢。先还夸我长大了能为家里分忧。如今表哥心中肯定好生失望,我这个表弟太过纨绔,没能给盛家长点脸。平日里外公表哥,有什么好的立刻派人送来给我,如今我却带他吃了好大一场挂落。” 谢翊道:“这有什么,你表哥既行商多年,这还放在眼里?再则他们这是先抑后扬,先把你和盛家打压了,你们自以为配不上,少不得以后就听他们的罢了。不信你只看着,过几日那小王爷必然要回请你,款款挽回你,你和盛家被打击后,自然觉得京城不好混,朝廷步步惊心动辄得咎,他耐心指点你们,你们当然要觉得他是好人了。” 许莼一怔:“原来是这般?小王爷当时看着也很是尴尬窘迫,看起来不像是提前料到……走之前还一直向我致歉。” 谢翊满不在乎:“李梅崖那脾气朝堂谁人不知。谢翡好端端把他带去你的宴会,无论谁的意思,横竖都没安好心。他们难道不知道你要招待宗室,你又一贯手里散漫不把银子当银子的,自然是尽其所有招待贵客以恐怠慢。李梅崖寒门出身,家贫极清苦,随母改嫁,不知吃了多少苦,一贯对富家做派是嫉恶如仇的,又是历来耿介刚直,任凭什么王公贵族,在他那里也不算个什么。来这里看你们花钱如流水,岂有不说的。” 许莼委屈道:“既是招待贵人,食物自然是丰盛为上。人知盛家是皇商,若是招待宗室贵人,还上些自家普通饭食,反被贵人嫌弃怠慢。更何况这京里备办宴席,也大多如此规格,并非我极力炫富。” “盛家海商,那些海珍于内陆贵重,于我们来说却只是寻常,都是自家加工的。再则因着观画,那日光总有些阴影,观画颜色自然有差,既然是要赏鉴,我便想着用银镜反射烛光,便能看得更清些……” 谢翊伸手按住了他嘴唇:“不必辩白……” 许莼感觉到那根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下,耳根立刻滚热起来,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他原本满肚子的委屈辩白,只恨不得拉住那李梅崖的手好生辩白,如今却只盯着谢翊的面容。月下依稀能看到九哥披着自己送他的那件吉光裘,眉目一如从前冷傲,看着他目光却十分关切温和。 谢翊缓缓解释道:“你如今年少,遇到事急着辩白,却不知这样时候如何辩驳,你都已落了下风。今日情形我听说了,沈梦桢的反应,才是最符合朝堂攻讦的老辣反应,直接攻击他立身不正,沽名钓誉,刻薄好名。” 他看将手指收回,含笑道:“这才刚开始呢,来日你若是继承了国公爵位,少不得也有这一天,御史风闻奏事,被弹劾的官员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自辩,而是上书朝廷请辞。你可知道原因?” 许莼有些尴尬道:“我爹还年青得很,而且朝廷嫌他不中用,压根没差使。九哥说是什么原因?” 谢翊道:“官员们知道辩白如何,都已落了下乘,直接请辞,若是朝廷不准,那说明上峰尚且还要保他,君上对他还信任,请辞不准,朝廷诸官员立刻也就知道了皇上的态度,这尚且有回圜余地,此时风向逆转。自然会有另外一派官员去找那参劾之人的污点来,同样攻击,一旦对方被抓住弱点攻击成功,那对方所劾之事,便也都成了诬告。” 许莼:“……原来这就是不辩白的意思。” 谢翊道:“你若和他当庭对辩,上折自辩,都应该是在尘埃落定的胜利后的补充,否则之前种种,都是无用,反而陷入了无限的纠缠和怀疑。” 许莼低声道:“那若是真被人冤枉,难道能忍得住不辩白?” 谢翊道:“被攻讦之后辩白,是人之常情,便连皇帝也不能免俗。昔日有个皇帝,被人议论得位不正,他尚且忍不住要下发诏书,向朝廷、向子民、向后世辩白。因此真忍不住,也不必责备自己不够坚韧。” 许莼睁大眼睛看着谢翊,谢翊含笑道:“据我所知,从前有个大臣用人乳喂猪,蒸食后献给皇帝食用。又有位官员喜吃黄雀酢,仓库里满满的全是黄雀酢。有官员母亲只爱吃鸭舌,便每日宰杀鸭子数百只只为取鸭舌。前朝内阁首相,出行要三十二人抬轿……”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之前坠马死的摄政王,他的王府里,用的都是青钱铺地,他性好打猎,府里养着猎犬宝骏无数,光是一日便能靡费千万钱在饲料上,负责喂养猎犬和马匹的狗奴和马奴有上百人。” 谢翊脸上微微露出了点讽刺的笑容:“摄政王若是如今还在,李梅崖当初受过他恩惠,看到摄政王如此奢侈,恐怕也不会当着客人直言讽刺。因此你却当知道,旁人胆敢当面驳斥,确实就是因为你太弱,无权无势,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安心受着。” “当然,除去背后故意带李梅崖的人的用心不说,仅仅只说李梅崖此人,他是内阁大学士,又做过御史,便是皇帝他也能当面弹劾、进谏的,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做御史的时候,满朝文武哪个没被参过,便是皇太后也被参过,也没看哪个就真改了的。因此他批评你,你也不当差,吃用都是自家的,能把你怎么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放在心上。” “于赤贫灾荒之中的饥民来说,三餐饱食四季衣裳便已是奢;于寒士平民来说,绣袍缎履,佩金饰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奢;于士大夫来说,酒池肉林、修建楼台、蓄养姬妾、纵欲无度为奢。奢侈不奢侈,这是你自己心中当有个底线。总以惜物恤民为上,若是四体不勤还暴殄天物,那便过奢了。” 许莼愧道:“我知道了,九哥宽慰教导我,我都听了。九哥之前住在我这里,看到我生活奢侈,是不是也觉得不妥。” 谢翊摇头:“我只体会到卿赤诚待我之心。” 许莼并不怎么信,眼睛只看向谢翊:“九哥这还是在宽慰我。我知道九哥其实颇为简朴自律,不讲究这口舌之欲。” 谢翊轻轻笑了声:“人皆有私,怎会无偏好。我小时候,有一年生病发烧,嘴里什么都不想吃,当时服侍我的一位妈妈便花了些银钱让厨房做了鲥鱼豆腐汤来给我喝,我第一次喝,只觉得十分鲜美,很是喜欢,全都吃尽了,还和那位妈妈说,晚上还想喝。” 许莼想象着小谢翊,定然也玉雪可爱:“我是看九哥挺喜欢喝鱼汤的。” 谢翊摇头:“结果没到晚上,我母亲就带着那位妈妈到了我房里,命那妈妈跪着,数落她教唆我奢侈之罪。又与我说……我父亲从前如何简朴。这鲥鱼百姓获取极为不易,出水便死,从南方运到京城,耗费诸多人力。因着多刺,做起来也耗费人工,诸多人工人力,只为供应我一口汤,一旦形成份例,年年都要供应,此实为大罪,然后便当着我的面命人将那妈妈拉下去杖毙了。” 许莼震惊看向谢翊,谢翊看着他笑了下:“我当时也与你一般,十分愧疚,既后悔自己为着贪吃一口,害死了服侍自己的妈妈,又憎恨自己贪图口腹之欲,不恤民力,不知自律,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吃过一口肉。” 许莼震惊坐起道:“九哥,这不是你的错!” 谢翊微微一笑:“对,我后来才知道,那鲥鱼原本就是厨房采办预备供应给母亲的。母亲那边一直是有单独的厨房,想吃什么都有菜单子送上去给母亲勾选,厨子精心做来。莫要说鲥鱼,什么山珍海味但凡想到的都能供应。便是不应季的瓜果鲜菜,除了设冰窖贮藏以外,还有温泉庄子特特搭了大棚,里头再点上炭火,种了时鲜瓜果来供她食用,每岁数千万花费在这上头。” 许莼睁大眼睛,谢翊笑道:“她这般待我,无非是要控制我罢了。当然,用的道理也很是光明正大。直至今日,我每吃一口贵重难得些的食物,穿略微靡费人工一些的东西,便有罪恶感,觉得那是民脂民膏,不该享受。” 许莼不由自主伸手握住谢翊的手:“九哥!”他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在这上头被苛待过,他只隐隐知道九哥应当出身高贵不凡,权势倾天,却没想到九哥竟是如此被严苛管教,心中不由又怜又惜,只恨不得没有早日遇见谢翊。 谢翊低头看着许莼含笑道:“如此你心里好受些了吧?但凡要责备人,随便就能拣出大义凛然的大道理,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端地只看对方的目的,是真的为你好,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世上无完人,不必为着旁人苛求自己。” 他看许莼情绪平复了,这才道:“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来,把灯点亮些,别伤了眼。” 许莼连忙将几上的油灯抽开拨片,灯亮了起来,谢翊这才发现原来几上,墙上都有灯枝,对面许莼正跪在榻上去将墙上的灯架也一一点亮,双足又露在外边,小腿肌肤薄而透,脚踝血管清晰可见,充满着少年人的勃勃活力。头发胡乱披在肩上,一身袍子揉得稀皱,侧脸鼻头通红,眼皮尚且红肿,睫毛湿的,眼珠子被眼泪洗过,灯下看着亮而剔透。 谢翊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先将那卷轴打开,铺在几上。 许莼转头看到这画展开满纸青绿,宫阙上群鹤翔集,失声道:“是《瑞鹤图》?” 谢翊笑道:“对。” 许莼又惊又喜,低头下来仔细看了看,震撼道:“这……好像是徽宗真迹?不是说收在内宫珍藏了吗?” 谢翊道:“宫里时不时会举办义卖,将内库里的东西通过内务府义卖给各皇商买办,拍卖只记账,不收现银,各地皇商回到本地后,将所认的钱折成粮食存入各州县义仓,以供灾年之备,这是定例了。这画去岁就已卖了出来,主人正好与我有些交情。知道你喜禽鸟画,前些日子我就已与他要了来,本就备着要送你的,太忙了一直收着。可巧今日正好听方子兴说了,索性便带过来给你。” 许莼大为感动,心中知道能买到宫廷义卖之物的,定然不是一般人,九哥讨了这画,必然付出了大人情,且未必是之前要的,只怕是知道今日自己受了委屈,才巴巴地去拿了来深夜拿给自己。他低声道:“这样的真迹,宫里也舍得拿来义卖……” 谢翊轻描淡写道:“亡国之君的画,留着不祥,不若卖了还能活些饥民。晚上看画也看不清楚,你先收着吧,明日光线好了你再慢慢赏玩。我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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