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悯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被压着、站立着,却始终不说话。 而此时此刻,围观之人心中只有一种想法:滑稽,甚是滑稽;怪异,非常怪异。 太上皇立于堂下,当今圣上坐于高堂之上;父被审,而儿在问。 三纲五常、伦理纲常,在此时通通都被打破了,即使众人早有耳闻今日要发生之事,可眼前的这一幕,还是给了围观的百姓不小的冲击。 晏悯不回答,晏淮清就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微微抬手,一旁伺候的小太监,立刻端了一个红漆盘上来,上头是一卷状纸,两个婢女将状纸拉开,竟然横跨了整个审案的大堂,而上头密密麻麻皆是字。 与其说是状纸,不如说是一封檄文。 托着漆盘的小太监向前一步,唱念檄文中的内容道:“太上皇晏悯:乃当世之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左柱国魏氏鹰扬,扫除凶逆;续遇南夷,侵国暴民……故遂与悯同谘合谋,扶以称帝,谓其仁治之君……而悯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听信谗言,虐杀忠臣;剥皮去骨,草菅人命;触情任忒,数次贩城;破棺裸尸,榜楚参并……” 檄文之长,从晏悯的出身,到他如何称帝,再到为帝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其中一一写得清楚。 为了登上帝位残害虐杀手足;为了专权毒杀孝贤皇后、坑杀十万魏家军;为了求得长生之术听信佞臣谗言,数次贩城;为了监视朝中百官、京中百姓将人扒皮去骨制成人皮傀儡;为了通神大成,放任手下之人画制邪阵;为了逃脱洗清罪名,栽赃嫁祸于朝中之臣……其中一一也写得清楚。 小太监的声音又细又高,朗声之下传遍了整个衙署,钻入了每一个围观之人的耳中。 残害手足、毒杀皇后一事或许离百姓太远,但半年之前,京都城中人皮傀儡的异样犹在众人眼前,漫天的腥臭、耷拉的人皮、失控的傀儡、异变的家人……都是一众百姓不可言说的痛。 那时晏鎏锦被推到了人前,人们以为此事已经解决了,如今却旧事重提再次被摆在了明面上,告知众人,曾经他们畏惧的帝王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罪魁祸首,这怎么能教人不愤慨和愕然? 更妄论卖城、坑杀十万魏家军一事,玉龙关的百姓与他们一样不过都是普通百姓,魏家军的士卒又有多少是这普通百姓的儿郎,人总是更能与身边的人、相似的人感同身受。 堂中观审的文武官员面色也不好看,道行浅的已经被气得面红耳赤。 百姓更是不懂得遮掩,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皆是嘈杂之声。 -“这天下都是他的,为什么他要这样害我们啊!苍天啊!” -“我的儿啊,我的儿,我以为他死在了战场,哪知他是死在了皇帝手中啊!可怜我的儿为了帮他守天下,满身都是伤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皇帝还要要长生,呸!” …… 晏悯站在堂中,眸光沉沉、满身阴郁煞气,他狞笑一声。“好,好,好,竟然敢当众审朕,魏仪君真的是生出了一个好儿子。” 晏淮清眸光一沉,丢下一支令签,“堂前失语,掌嘴!” “你敢?”晏悯退后半步,死死盯着那个眉眼间并不像自己的儿子。“晏淮清,记住你的身份。” “动手。” 晏淮清抬手一挥,立于左右的羽林军即刻上前架住了晏悯,晏家唯有太祖皇帝是马背上夺得的天下,故而晏悯并不擅武力,所以被擒住即使想挣扎也到底挣脱不得,一五大三粗的武将立刻上前抬手狠狠地甩了两巴掌。 声音又脆又响,方才的议论之声不见了,衙署内外重新恢复了安静。 太上皇被掌嘴,人间难得。 晏悯被打得发懵,是因为疼、也是因为惊。 就见晏淮清并不顾这些,只是往旁给了一个眼神,而后沈昂雄携狄族老兵、南夷老人而入,跪拜行礼之后便让老兵是指认。 他们模样沧桑,满头白发,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让肌肤变得又粗又黑,如沟壑一般的面上夹杂着黄土的粗粝,与一般的农家老人并无太大的区别,然而开口便又是震惊了周遭的人。 -“当年的狄族一战,是阴谋,魏家军不是我们杀的,晏悯与内敌里应外合,坑杀了十万人……” -“当年晏悯割让玉龙关,不在求和,而在求药……” 他们说着,晏淮清又遣太监将上阳找到的那残旗、木牌和甲胄带上让众人看,其上裹着的层层臭泥,更是验证了这些老人口中所说的一切。 彼时写入信中的那些真相与冤情,终于说与了众人听。 晏淮清长吐出了一口气,堂下的沈昂雄也长吐了一口气,他闭眼又睁眼之间竟然落下了几滴浑浊的热泪,而后转头用欲饮其血、啖其肉的表情盯着晏悯,艰难地说:“魏将军、魏家军何曾负你啊?何曾负你啊!” 晏悯双颊红肿,却还是展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云淡风轻道:“你是沈家的儿郎?和你祖父一样的蠢货,朕还以为你们一脉都死在上阳了。” 沈昂雄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颤着吐出了几口气,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说,只是沉默着退回了一旁。 沈昂雄要忍,晏淮清却无需忍,听着晏悯的话,他又是丢下了一支令签。“堂前失语,掌嘴!” 晏悯便再一次被架着狠狠地扇了两耳光,挣扎之中还在大喊。“晏淮清,你个孽畜,我是你的生身父亲!”骂完又开始笑,颇有几分密室之中的癫狂姿态。“证据呢?朕的皇儿该不会以为随便喊两个人就能给朕定罪了?这天下,可不是你晏淮清一言堂,今日你以下犯上、罔顾人伦纲常,必教史书后人唾骂。” 早料到有这么一说,晏淮清拍了拍手,便有一串身着飘飘白衣的宫婢鱼贯而入,头上皆带着一顶帷帽,挡住了面容。 瞧见这些人,晏悯眸光一闪,感受了下腕上的佛珠。 “这就是证据,你亲手留下的证据!” 晏淮清话音一落,那一排宫婢便背着围观的百姓开始宽衣解带。 众人哗然,吵闹之下说什么的都有,不堪入耳的也不在少数。 晏悯见状低喝一声,开始挣扎脱离羽林军的摁压,扭打之中扯断了手中的佛珠。檀香木的珠子四处弹开、散落一地,声音清脆却还是没有拦下她们的行动。 他怔愣在原地。 晏淮清坐于高位却侧身偏头,也不去多看,哪知刚好与屏风后的李浔对视上,对方给了他一个带着笑的安抚的、赞许的眼神。 赞许的……晏淮清扶着额头笑了下,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了长进的。 有些话晏淮清不便多说,藏于一众宫婢之中的边映便替他开了口,也没有压着嗓子变调。“这些刺字,都是你拿着针、蘸着朱砂一字一句刻下的,你可还记得?悉数刻入了我们的皮囊中,字迹洗不掉,你的罪孽也洗不掉!”说着,掏出了一张加盖了晏悯私印的墨宝。 识字的百姓并不多,可认不得上头写了什么,也还是懂得比对的。 就见她们背上的字迹和纸上的一模一样,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边映收了纸拉上了衣物,指着她人背上的那些字迹一句一句地读,读晏悯这么多年的恶贯满盈、作恶多端,皆是晏悯自己的口吻,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的猖狂、得意、自负、恶毒、卑劣。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如落地惊雷,炸得所有人说不出话来。 晏悯也说不出了。 堂中只能听见宫婢们颤抖的呼吸和低啜之声,其他再无。 最后一句落下,她们颤抖着手收拾好了衣物,捧着脸在帷帽之下恸哭。晏淮清不忍,让她们退了下去,又暗自吩咐多给她们补偿,只待巫朝回来,驱除了她们身上的蛊虫,便让她们改名换姓去他处重新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惊堂木重重一拍。“晏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如此问了,却不给答的机会,朗声直接宣判罪名。 “太上皇晏悯草菅人命、徇私枉法、谋害忠良、坑害百姓,贬其位为庶民,押入大牢,三月后以身祭祖,悬挂肉身三日于天坛,告慰已逝生灵。” 砰的一声惊堂木,话音落下、尘埃落定。 沉浮了十多年的恩怨纠葛、埋藏了十多年的冤情真相,十多万人的性命,不过几个时辰就判决而成。 终究是重重的拿起、轻轻地放下了。 像是结尾,又不像是,说不清。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一声新年快乐呀!
第176章 【柒拾贰】醉 李浔走到衙署偏门的时候,才发现外头正在下雨,淅淅沥沥落得不干不净,春天兴许是要来了。 唤人要了把伞,他靠在门扉上等晏淮清,春风拂面带着温柔的凉意,吹得通体舒适。半盏茶后,晏淮清才出了来,在看见他之后加快了脚步,两三步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等很久了吗?”轻快地说了声,笑得也很温柔。 李浔抬手将对方发丝上沾染的几滴雨捻去,想着此人在堂上问审时的威严,到了自己跟前竟然又变得这样乖了,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 “很久了。”他开口就是胡说,“重华你得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补偿?”晏淮清问。 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对方这么问了,他倒是真的细想了起来,可仔细琢磨,又发现好像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了。“不若我们去太平街逛一逛吧。” “这会儿?” 这会儿确实不是好时候,刚刚审完晏悯,外头的百姓那股子热乎劲还没过去,他们二人的脸也定会被认出来,但李浔想,就必须得去做到,于是唤人拿了两个帏帽来,套在了两人的头上。 “这样就可以了,没人看得出来。” 晏淮清拗不过他,躲进了他的伞下,往太平街的方向而去。 两人就这么肩靠着肩漫步在雨中的京都。 - 太平街的繁华李浔瞧了好些年,人来来去去,热闹却没怎么改变,早先的时候觉得新奇,到后来也看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的缘故,如今再看,竟然又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蒸着包子馒头的蒸笼冒出氤氲的热气、贩卖吃食的摊位飘出食物的香味、带着口音和腔调的吆喝、檐下站满了躲雨的行人、脚步落在青石板上时溅起的积水、伞檐相撞迸射出去的雨滴、行色匆匆面色各异的行人……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深嗅一口,空气中除了雨水浇在地上的土腥味、春天里冒了新芽的青草香,还混着数不清的人间百味。 两人慢慢地走着,没人认出他们的身份,便无人多看,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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