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总觉得,薛古离世,仿佛将她的神魂也带走了。 他说不上来这是好还是不好,于是没有多说,也不再去想。 晏淮清倒比他要更显体贴些,开口寒暄了几句。“有些时日未见了,薛夫人近日如何?” “一切如旧。”边映答。 “那就好,还是要保重身体的。”晏淮清垂眸,拾了个杯子倒满了热茶,而后递给了边映。“更深露重,薛夫人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想必薛少卿在天有灵,也是挂念着夫人的。” 边映听着前面的时候还面色沉沉没有什么反应,最后一句落下,她眸光闪了闪,接过了那杯热茶,低“嗯”了一声。 抿了一口茶,她才像是有了些人气,也反问道:“陛下近日安好?” “尚好。”晏淮清对着笑了一下,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李浔知道晏淮清于薛古一事上有愧,一心为民的清官死在了阴谋诡计里、夺权纠葛中,就像将士不是死在烽火狼烟的沙场,而是败在朝堂斗争的尖刀下。 对于此事,他也不见得有多心安,因为当初允诺给晏淮清的、允诺给边映的承诺,也在动荡之中并未实现。 思及此,他叹了一口气,也就把话直说了,“杀害你夫薛古的是晏鎏锦的人,不过晏鎏锦已死在雀儿坡,没能让他活着回来向你跪谢。” 边映没说话,她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门上,有些单薄、有些倔强,如崖边盛开的迎春,只是春还未到,就早早有了颓败之势。 “我知道了。”她说,又说:“他是该死的。” 她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一阵冷风灌入,半开的窗子股鼓动了一下,她才收拾起了情绪,反问道:“九千岁想问些什么?边映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浔点了点头,没和她客气。 “你一直待在晏悯的身边?”他问。 “是。”边映答。 “以什么身份?” “侍女。” “宫中侍女众多,你与她们有何不同?” “晏悯说我们有仙骨,应当与他一同通神飞升,再到仙宫做他的侍女,永远忠诚于他。” “所以你与常人相比,又多知道些什么呢?” 两人便如此一板一眼、一问一答,到了这句时,李浔又补充道:“晏悯习惯将此生做过的事情给一一记录下来,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边映点头,而后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她开始宽衣解带。 别说是晏淮清,纵使是李浔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却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得偏开了头。 “边……”晏淮清紧闭着眼睛正想开口劝阻,哪知被她打断了话。 边映说:“陛下,九千岁,请看。” 又说:“探案之时,理应无需如此戒备男女大防。” 他二人还是犹犹豫豫了许久,惹的边映又催促了一次,最后才半睁开了眸子迟疑地朝她看去。 只见她衣裳半解,裸露出了大半的背,而那理应光滑的背脊上,却布满了刀剑棍棒的陈年旧伤,却也不仅仅如此,伤口之上竟然还有用朱砂刺上去的字。 一行行、一串串,言简意赅地记录了桩桩件件不同的事。 凉薄的月色与昏黄的烛光相融,悉数泼在殷红的刺青上,那字随着边映的呼吸起伏着,顷刻间仿佛蠕动了起来。 “是晏悯的字迹。”李浔起了身,想走近些,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将迈出去的那半步给收了回来,又问:“所以他将这些东西刺在了你们的身上?!” 这边的晏淮清一直没说话,只是匆匆起身拿了一件狐皮披风,而后偏着脸盖在了边映的身上。“更深露重,保重身体。” “嗯。”边映应了一声,也不知回的是李浔还是晏淮清的话。 总之借着披风,悉悉索索地将衣物穿好了。 “他把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刺在了我们的身上,又给我们每一个人都下了蛊,母蛊在他的手中,倘使背叛了他,便会即刻化为血水,尸骨无存。”边映又说。 李浔眼睑半阖,揉了揉眉心。“怪不得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原来是藏在了人的身上。” 纵使知道晏悯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没想到他竟然疯癫至此,到底还是小瞧了对方的无底线的程度。 他遂问:“那个母蛊长什么模样?你知道吗?” 边映并非寻常人,既然早就意识到这些事情不对劲,那肯定会有所准备的。 果不其然,她点了点头。“知道,在他的手上,一串刻着朱砂符的佛珠。” “好。”李浔沉吟片刻。 既然知道那母蛊长成什么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只要将东西拿到手,何愁再被晏悯拿捏,届时只要能将在外游荡的巫朝找回,边映等人的性命也自然无忧。 思及此,他暗自点了点头,又看向已经衣着整齐的边映。“今夜辛苦边姑娘了。” “九千岁客气。”边映再次抱拳行了个礼,顿了顿,又说:“将我安排送入宫中,又弄死了晏鎏锦,此二者皆是恩情。边映再无其他遗憾,在此多谢九千岁了!” 李浔也起身回了个礼。 他们二人,本就是谁也不欠谁。 他二人将话说开了,边映也动身告退。正准备迈出东暖阁的时候,晏淮清叫住了她。 “薛夫人,外头未掌灯,朕送你一程。”说着,他拎起了一早准备好的灯笼起了身。 知晓是两人有话要说,李浔也并未跟上,坐回了桌上,任由他们去了。 夜里的风带着寒气,三更的天寂静无声,两人走了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有灯笼的烛光在闪烁,这么沉默着走到坤宁宫的门口,晏淮清才停下脚步。 颇有些突兀地说:“是朕对不住他。” 又说:“朕也对不住你。” “不是你。”边映随之停下步子,听完后很快地摇了摇头,面上确实没有一分责怪。“人不是你杀的,要去晏悯的身边也是我自己选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分得清好坏、拎得清对错,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晏淮清微微蹙眉,“但他毕竟因朕而死,若不是……” “薛郎是我夫,他的脾性我知道,早惹得许多人不快了。”离了李浔,她的话多了一些,也没那么生分客气。“在朝为官,不比当年在村中生活,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我只遗憾没有手刃晏鎏锦、也还没有弄死晏悯。” 她知道,她知道谁好谁坏、知道这潭水是谁搅浑的、知道谁才是踩在薛古身上让他们起不了身的最大恶人。 她看得清,所以恨得清。 说着,边映对着晏淮清笑了一下,但她不太适合笑,或许是因为笑得很少,就显得坚硬,可还是在尽力地对他展示出自己的善意。 就那么笑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说:“陛下,我夫薛郎很敬重你,他常说为君者当仁,倘若是你做皇帝,那会是大晏之福。 “若你实在愧疚难安,那就如我夫所说,做一个明君、做一个仁君,爱这天下苍生、爱黎民百姓,不要像晏悯一样、不要再让清官枉死。 “那我……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夫也应当同样如此。” “边映。”这是晏淮清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其实于理不合。 只是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劲瘦的身躯、空洞的双眼,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不安,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去。 所以他说:“离开这里吧,去过自己的生活,接下来就交给朕与李浔。” “过自己的生活?”边映看着他,面上也还是没做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就又很快地笑了下。“这句话可真稀奇,什么叫做自己的生活呢?薛郎死了,又还会有人毫无芥蒂地爱我么?” 晏淮清听她说这些话,又像是在听自己说。 人身上重重枷锁,真的能够过自己的生活?这世间谎言累累,真的有人能心无芥蒂地爱我? 能,应当是能的;有,应当是有的。 他像是顿悟了,可又有几分稀里糊涂地说:“边映,为你自己。” 他曾经求心问爱,蹉跎了无数的光阴、在光阴中又磋磨了自己,不管是因为什么,可当李重华为自己举剑变回晏淮清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地掌握了自己的人生。 此之为,攻守易形。 “好,好。”边映笑了一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离开,融入了夜色当中。 这夜很深很静,只听得到细微流动的风声。 几步之后,晏淮清听到了边映轻哼的声音,是不成曲调的词儿。 “三月三、春笋长,春笋沾雨节节长,编了竹篓上山岗。上山岗、捡笋尝,装满两篓换铜板,攒着银钱娶姑娘……” 那身影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坤宁宫又只剩下了风声。 晏淮清转身回了东暖阁。 春天似乎又要到了,春笋还会再长,可捡笋的人却不会再来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又被锁起来了。
第174章 【柒拾】鸢 晏淮清有些记不清,距离上一次见到晏悯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仔细一想,他们之间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子不像子、父不肖父,说来也实在嘲讽。他从前尚有几分为人子的惶恐和失落,如今再谈,只剩下满腔的怒火与恨意了。 不过此次他抱有目的而来,别的心思也没有。 高耸入云的登云阁与从前无二,层层白纱帷帐在风中轻拂着,袅袅的白烟从阁中飘出,带着令晏淮清作呕的、浓郁的香气。 他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会儿那三个鎏金大字,等里头的人察觉到他、唤婢女来请时才重新有了动作。 跟着往前走,他的目光也放在婢女身上,暗自猜想对方会不会也被刺了字、种了蛊,想到那日边映给他们看的那些,他握紧了手中根据边映所说仿制而成的佛珠。 那母蛊,他定是要换到手的。 头一回来还会被阁中的帷帐给迷了方向,第二次倒有几分驾轻就熟了,他穿过重重的帷帐径直走向了晏悯跪坐着的蒲团处。 那块儿巨大的、刻着小篆的石碑还立在那里,这一次,上头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朱砂写好的黄符,黄符带着纸香,朱砂却是腥臭。 他嫌恶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神,什么话都没有说,跪坐在了蒲团上,拎着旁边小几上刚沏好的热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管顾晏悯的心情、也不去看,自顾自地品了起来。 “哼,说着忌惮朕的话,还敢喝朕的东西?”晏悯睁开了双眸,脸上带着他看了十几年都没有改变的讥讽和轻蔑。 但晏淮清已经不是从前的东宫太子了,不再会被这样的眼神给唬住,也不会再担忧对方是不是对自己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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