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又如何?纪家有一个被权势绑住的纪决就够了,无需让纪榛也卷入谲诈的圈套里。 可兜兜转转多载,在这步步惊心的京都里,人人自危,纪榛又怎能避免? 不过是他一再地拖延着,晚一日、迟一时面对骤雨。 纪决望着纪榛清亮的眼睛——他曾信誓旦旦地要守护这片净土,却终难愿成。 马车停下了。 纪榛三两步跳下马,他已近四月未回纪府,甚是想念。 南苑之后,他曾私下问过兄长父亲为何未去赴宴,得知父亲感染风寒后曾回府探望过一次。父亲虽卧病在床,但瞧着并无大碍,他也便放心了。 此后太子党与三殿下党你夺我争,父兄朝务繁多,更是相聚甚少。 纪榛抬步往大门里走,府中下人见了他皆垂首行礼,分明还和从前一样的情形,纪榛却莫名觉着纪府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透着一股萎靡之气。 他的脚步缓下,回身看纪决。 兄长站在庭院当中,在他困惑且忐忑的眼神里,哀痛道:“榛榛,随我拜别父亲罢。” 雨雾朦胧如纱,纪榛遍体生寒。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大夫给榻上面若枯草的纪重灌了一碗参汤,结巴道:“纪大人,首辅大人他.....您有什么话快些说。” 纪榛呆滞地站着,纪决挥手屏退下人。 大门轻轻关上,将纪家父子和腐朽气息一并关住。 纪榛缓慢地眨一眨眼,望着形容枯槁的父亲。几月未见,父亲双眼凹陷,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与他记忆中严肃端正的形象全无干系。 他腿一软,颤巍巍地扑到塌前,“父亲.....” 纪重干裂的嘴蠕动着。 纪榛握住那双薄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牙关打颤,“为何,为何会如此?” 他太不解,满目泪光回头喋喋问沉默的兄长,“前几月父亲还身强体壮,这些时日你也并未同我说父亲染病,大夫呢,大夫.....” 纪决一把抓住想要往外奔的纪榛,厉声唤:“榛榛。” 纪榛霍地不动,惶然地与兄长对视。 “你听着。”纪决擒住纪榛的肩,郑重道,“父亲是突发恶疾,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你随我拜别父亲,不要让他临了不安。” 纪决一把扯着纪榛跪在塌前,不由分说地按着纪榛的脖子跪拜。纪榛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耳鸣眼花。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未料到今日回府,竟是天人永隔。 榻上的纪重遽然瞪大了眼,纪榛跪行到床沿,只见父亲双眼浑浊不堪,双唇不住启合,已是末了之相。他咬着牙,重重地抹一把泪,抖抖瑟瑟地凑上前听父亲临了之言。 忽而间,纪重似用了毕生的气力,从喉咙里爆发出浑浊的一句,“狡兔死,良狗烹,狡兔死,良狗.....” 最后一字被喷洒出的鲜血替代,纪榛躲避不及,感知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的脸颊与颈侧,血迹顺着他的皮肉缓缓往下流淌,浸透衣襟。 纪榛再看,父亲瞪大双眼,满口鲜血,已然没有了气息。 他身形一软瘫倒在地,惊吓过度,微微张着唇却半个音符都挤不出来。 纪决一把搂住他,将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榛榛,榛榛......” 兄长身上的清香未能驱赶他满身的血腥气,他摸一摸自己的脸,沾一手冷稠。想要再去看一眼父亲,却又恐惧得不敢动弹。 片刻,屋内响起悲痛欲绝的哭声,闻者哀然。 今日的变故不单单叫纪榛一恸几绝,也意味着大衡朝一代权臣的陨落。 要变天了。 纪榛满面泪痕呆呆地坐着,任兄长给他洗手擦脸,清水染成红色,他回忆着父亲的死状,上下牙不住地磕碰。 “榛榛别怕。”纪决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血迹,将血布放置一旁,把纪榛的手裹在自己掌心,“我在这里。” 纪榛鼻尖翕动,泪涌如决堤。 兄弟二人静靠着,久久不言。 天色渐暗,屋外传来侍从的禀告,“大人,沈大人求见。” 纪榛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向门口。 纪决唇峰紧抿,末了道:“父亲的身后事我会办妥,你先回沈府,明日.....” 纪榛摇头,“我想留在家里为父亲守灵。” 纪决沉默几瞬,握了下纪榛的手,重重道:“好,就留在家中。” — 侍从将沈雁清领至院前,“沈大人稍等片刻,小的前去通报。” 话落,脸色煞白,唯满目通红的纪榛从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走出来。 细雨绵绵,秋日枯槁的草木罩上水汽,两人隔着一层模糊的雾幔遥遥对视着。纪榛换了一身守孝的素白衣袍,乌发仅用一条青带束起,他从未穿得这样素净,神色又太过凄然,乍一看似随时会化羽。 未等他走向沈雁清,沈雁清先迈步而来。 “节哀。” 纪榛一听对方这两个字,眼睛滚烫,他哽咽道:“沈雁清,你能留在纪府陪我吗,我有些.....” 他又想到父亲临终前的模样,想到那些喷洒在他身上的鲜血,十指颤栗。 沈雁清没说话,朝后伸了伸手。 吉安将白狐袄放在他臂弯,“大人,拿来了。” 沈雁清把柔软厚重的袄子给纪榛系上,牵住对方冰冷的手进屋。 这是纪榛未成婚前住的院子,几年间皆有奴仆打扫,干净整洁,地龙已经烧起来了,满室暖意。 纪榛却仍是觉得冷,裹着狐袄坐在榻上,平时那么活泼爱笑的一个人,现下恹恹地低眉垂眼。 有奴仆往他的院檐挂白灯笼,纪榛把脚也蜷了起来,闭眼不肯看。 这是沈雁清第二次来此处,上一回,是劝解纪榛不要执意与他成亲。时移世异,恍如隔世,心境变迁。 吉安端着瓷碗入内,他也哭过两回,嘶嘶抽着鼻子,说:“大公子命小厨房温的南瓜小米粥,公子,吃些吧。” 纪榛摇头。 沈雁清接过瓷碗,吉安担忧地看一眼纪榛,擤着鼻子出去了。 房中寂静得只能听见纪榛轻微的抽泣声。 沈雁清把粥搁置一旁,慢慢拨开狐袄,让埋在里头的泪脸露出来。 纪榛抽噎道:“我吃不下。” 再好的佳肴珍馐于此刻都失了滋味。 许是他伤心过度,竟在沈雁清的眼里窥见了罕有的温意与怜悯。 是以,当热气腾腾的粥递到他嘴边时,纪榛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口。 惊惶与悲痛之下,他食之无味,恍惚记起父亲临走前那句他未听清的话。 “沈雁清。”纪榛想了想,求助地低喃,“什么是死兔子死狗.....” 狡兔死,良狗烹。 沈雁清动作一凝,眼底微暗。 纪榛耐心地等着,等来沈雁清淡淡的一句,“我不知。” 他失落地垂下脑袋,连博学多才的沈雁清都不晓得,那大抵只是父亲临终前的糊涂话罢。 纪榛抿了一小口热粥,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嗒掉进碗里,泣不成声,“往后我就只剩下你和哥哥了.....”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笨笨老婆惹人怜,我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第24章 内阁首辅纪重突发恶疾逝世,满京城哗然。 可一切又仿佛早就有迹可循,几月内太子党派一连受挫,如今纪重一死,似乎坐实了太子势头将去的风言。 对此一无所知的纪榛跪在灵堂前对准棺椁叩首。 父亲下葬这日,他随送葬队伍一同上山,亲眼看着尘土一铲铲盖住棺椁。 回程路面洒满了纸钱,马车被堵在热闹的街道停滞不前。 纪榛神色萎靡地靠在车壁,隐隐约约听见百姓围聚谈话的内容。 “太子出身东宫,乃正统龙脉,是大衡朝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兄台说得对,历朝历代哪不是如此,立嫡立长才是正途。” “嘘,你不要命了不成,当今陛下的母妃.....” “不可说不可说。” 议论帝王是千刀万剐的大罪,这些人怎么如此之大胆? 纪榛困惑不已,虽也觉着太子东宫地位不可撼动,可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话,内心竟颇有几分惶恐不安。 大抵是他多心。 处理好父亲的身后事,纪决送纪榛回沈府。 兄弟二人在府前道别。 纪榛仍未从父亲离世的悲痛当中走出来,也有些不舍兄长,一步三回头。 纪决站于马前,英英玉立,朝他摆一摆手,“去吧。” 二十一载,纪决曾多次瞩目纪榛的背影。 是他松开蹒跚学步幼童的手,策励其勇敢前行;是他板面佯怒斥责不愿进学堂的少年,目送之哭着脸进圣庙;亦是他亲手将身披红霞的新嫁郎交托出去,近望那道与旁人对拜的身影..... 人生太长,相遇苦短。 榛榛,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此后两日,风恬浪静。 纪榛连着梦见临终死不瞑目的父亲,心中也被莫名的惊慌填满。 吉安将从街头巷尾听到的流言尽数告知纪榛,议论得最多的还是太子和三皇子谁能嗣位之事。大多数百姓持“正统”言论,认为他朝继承大统的定是东宫龙脉。 支持太子的人越多本是好事,可纪榛总觉着有哪里不对劲。 他从不议论朝事,也免不得在塌间问沈雁清一句,“近来朝堂是不是多有事端?” 纪榛双臂紧紧缠着沈雁清寻求安乐。 沈雁清沉着道:“纪大人骤然离世,你心不静才生恐慌。” 纪榛嘟囔道:“我总是梦见父亲,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我听不清楚。” 沈雁清忽而翻身将他压倒,乌眸静穆得有几分阴郁。 纪榛不明所以地咬了咬唇。 “明日母亲到寒山寺祈福,你也随她一同前去暂住些时日。” 寒山寺位于远郊,坐落于深山老林,远离世俗纷扰,是平心静气的好去处。 沈雁清拨开纪榛额前的发,不等纪榛开口,又道:“法空大师与母亲相识多年,我请他为纪大人诵经念佛,也算尽.....”他微微一顿,“尽我身为纪家子婿之责。” 纪榛近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惊诧地瞪了瞪眼,喃喃问:“你说你是什么?” 沈雁清默然。 纪榛不依不饶,缠道:“我没听清,你再说。” 沈雁清掌心捂住他的唇,“不要得寸进尺。” 纪榛呜呜叫着,慢慢地静下来。沈雁清指节感到些许热意,低头一看,纪榛湿濛的泪眼里满是眷慕。 沈雁清松了掌,纪榛拿湿漉漉的脸颊蹭着对方,破涕为笑,小小得意地道:“其实我听见了。” 他攀住沈雁清的肩颈,祭献一般把自己迈进对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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