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蕴玉饮酒如饮水,几壶烈酒入腹,唯面颊微红而已。 纪决替纪榛盖了薄软褥,确认纪榛已然熟睡,重新坐回桌旁,道:“你失言了。” 蒋蕴玉放下酒壶,声音被酒烧得微哑,“纪决哥,你当真要事事瞒着他,首辅大人.....” “我说的不是朝堂、也不是纪家之事。”纪决目光锐利,接着说,“太子与三殿下争斗不休,纵然没有陛下赐婚,也会想旁的法子弹劾你,你不该把过错推到榛榛身上。” 蒋蕴玉面色微变,看了沉睡的纪榛一眼,无言。 他确实是借题发挥。 纪决点到为止,不再追究,倒了酒,举杯道:“前路漫漫,珍重。” “多谢。” — 福禄楼外,沈府的马车停候多时。 半月前于南苑的风波历历在目,而施策之人正闭目凝神静坐在车厢内。 往来宾客的谈话时喧闹不绝,沈雁清充耳不闻,搭在腿上的食指轻缓敲打。 外界道沈家是清白之家,偏沈雁清不愿与父亲一般毕生中庸。 三岁读“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七岁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壮志凌云者,岂能顶于天地走碌碌,纵无法“收取关山五十州”,亦誓要“掀云覆雨立金殿”。 成,青史垂名;败,贻笑后人,也算不枉此生。 太子与三殿下各有千秋,势均力敌。前者温厚深仁有余,魄力不足,不失为深明大义的明君一个。后者胸有城府,雷厉风行,勇断决绝的霸主不二人选。 无论何者继承大统,于大衡朝皆是福瑞。 蒋家削权,纪家倾倒——南苑之前未必成真,但圣心所向,在劫难逃。 世人皆爱揣摩圣意,沈雁清亦投上身家性命做一场豪赌。他追随的从来都只是帝心而已。 从他决计拥护三殿下那日起,便不再作另选,至今亦是。 唯有纪榛,是他青云大道上的始料未及。 在主厢房见到信笺,得知纪榛迟迟未归是前往福禄楼与蒋蕴玉会面之时,他不做旁想,只余下带走纪榛的强烈念头。 待马车停在楼前,才恍觉自己处事过急。 成事者之大忌。 沈雁清无声将“克己慎行”四字在心中滚了无数次,坚定本念。 “少夫人好像出来了。” 沈雁清缓缓睁眼,越过车帘看着熙来攘往大门处出现的身影,微幽的烛火于黑瞳里耀动,点不燃一丝温意。 纪榛烂醉趴在纪决的背上,蒋蕴玉立于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纪榛绯红的脸。 “纪大人,蒋大人。” 突然出现的沈雁清让二人皆蹙了眉,一瞬无痕。 蒋蕴玉冷道:“纪决哥,我先行一步。” 离去前,他又深深望了纪榛一眼,这才翻身上马,消失在昏暗的街巷。 “府中下人言纪榛到此相聚,我来接他回府。”沈雁清错开一步,“有劳纪大人。” 纪决稳当地背着纪榛,行至纪府的马车时略一凝,又继续前行,直至停在沈府的车前。 沈雁清伸出双臂,“把纪榛给我吧。” 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周遭的气息却陡然一寒。 纪决气质温润如玉,可究竟在朝堂摸爬滚打近十年,只一个眼神就能叫常人诚惶诚恐。 沈雁清优游自如与之对峙。 许久,纪决才背过身缓慢地将纪榛交到沈雁清的臂弯里。 沈雁清环抱着纪榛,笑道:“如此,我便先带他回家了。” 纪决目视着二人踩凳上马,沉声,“沈雁清。” 沈雁清抱着纪榛回身,垂眸看马下的纪决,月色如水,落在一高一低的二者衣发上。 “照顾好榛榛。” “自然。” 帘起帘落,沈府的马车于夜色中远去。 纪决抬头往青天,皎月被乌云掩去,风云忽变。 — 纪榛如同稚子被抱坐在沈雁清腿上熟睡。 沈雁清双手环着细韧的腰,感受趴在自己颈侧的纪榛呼洒的腾腾气息,温热的、轻缓的,带着一点醉人的酒气。 纪榛跪坐于沈雁清的腿上,二人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依稀能感知到藏在衣料与皮肉之下的有力心跳。 马车颠了下,纪榛的脑袋磕碰到肩颈,闷哼了声。 沈雁清轻声说:“裕和,慢些行。” 又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面颊,纪榛白腻的肌理里透出胭脂一般的红晕,因为枕在他肩上,水润饱满的唇被挤压得微微变了形,更显得纯稚异常。 沈雁清就这样静默地望了许久,直到难以自抑地吐露两个绝不该于他口中存在的字眼。 “榛榛。” 意识到自己竟如此亲昵地称呼纪榛,沈雁清脸色还算沉静,可拥着纪榛的双臂却猝然收紧。 纪榛被捁得难受,又在醉酒里,只依稀听见熟悉的称谓,还以为抱着他的仍是兄长,不禁喃喃一声,“哥哥.....” 沈雁清眼瞳骤缩,猛然将纪榛从自己腿上掀了下去。 车板上铺了软榻,纪榛摔下去倒不疼,只是酒醒了两分。他懵懵然地睁开眼,隔着水雾般望见一道朦胧的身影,软骨头一般挨过去。 还未碰到,先听得一道比冬日井水还凉的音色,“清醒了?” 纪榛靠近的动作先止住,迟钝的脑袋转啊转,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这才终于分辨出眼前人是沈雁清。他睡时是在福禄楼,醒来身旁却换了人,奇怪地问了句,“怎么是你?” 他只是稀疏平常这么一问,沈雁清声线越发凓然,“你以为是谁,纪决,还是蒋蕴玉?” 纪榛混沌难答,却不敢再凑近了,也没有精力思考与他关系冷凝多日的沈雁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慢腾腾地将自己软绵的身躯缩在角落打瞌睡。 沈雁清凝注着神志不清蜷成一团的纪榛,胸腔里流动过一股暗火。 是纪决就可以又背又抱,是他就得避而远之? 纪榛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突又被沈雁清扯着坐到腿上。他巴不得跟沈雁清黏在一块儿,双臂主动地攀住肩头,迷瞪却又痴迷地盯视着不过两寸距离的唇瓣。 再近一点就能亲到——可他不想再被躲开了。 沈雁清垂眸,喉结微动。 纪榛近乎虔诚地献了上来,却掠过唇瓣,只轻轻柔柔地吻一下面颊,又趴着沉沉睡去。 沈雁清唇角微沉,言不明的情绪。 回到府中,纪榛睡得更深。沈雁清命吉安端来热水亲自为纪榛擦身。 榻上之人如一块通体莹润的白玉,细腻光洁,似是觉着有些冷了,微微打着颤,想要蜷缩起来,却还是很温顺地躺着。 沈雁清用打湿的布一寸寸仔细拭过,水渐渐发凉,他没有再换,只是静坐着欣赏春色。 如果当日纪榛不曾逼婚,想必早就是侯爷夫人,蒋蕴玉亦可窥探这样的春情。 纪榛会如同与他婚后一般时常撒娇吃醋吗? 会随被削爵的蒋蕴玉共患难一同前往漠北吗? 会与他毫无瓜葛寻常见面只客气地拱手作揖,疏离地唤他一声沈大人吗? 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霆不惊;履平地而恐,涉风波不疑。朝中局势变幻莫测,沉浮仰俯,沈雁清常年居安思危,临难不畏。可在这一刻,在面对已经属于他的纪榛时,却骤生几分难以置信的慑意。 千端万绪道不清。 他自谬万事果敢决绝,却对处置纪榛再三举棋不定。 杀之不能,取之不得,近恐乱心,欲远难行。 沈雁清近二十四载读遍天下圣贤书,受尽嘉许与美名,却终无法免俗,难断性灵与私念。 他有所求。 醉梦中的纪榛眉头蹙起,含糊打断沈雁清的深思。 “水......” 沈雁清稳静抬眼,掌心轻贴在白润的脸颊,纪榛眷恋地蹭着他的指腹,如幼兽求怜。 他倒了水,站在烛影里沉眸不动。 纪榛似是真渴极了,嘴唇不住的翕动,还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醉酒之人如何自饮? 沈雁清捏住纪榛两颊,强迫熟睡之人打开唇齿,俯身,在距离半寸的距离停下,凝滞一瞬后,重重地贴上从未有人触及的柔软唇舌。 清甜的甘露入口,纪榛皱着的眉心舒展,急切地攫取醴泉。可他很快就察觉到还有其余的什么软物钻进了他的嘴里,极为不安分地搅动着。 福禄楼的鱼竟然这样鲜活? 纪榛啧啧地吃着跃动的软鱼,含住了想往喉里咽,那鱼儿比他想象中还要活跃,任凭他如何吮动吞食,仍精力充沛地在他口中横冲直撞个不停,甚至反客为主咬他的舌头。 好没有道理、好放肆的鱼啊。 纪榛不甘示弱地拿唇舌跟这尾鱼打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下颌都是酸麻的,连呼吸都不畅,才终于成功地将恶鱼打跑。 沈雁清半直起身躯,用手背一抹被咬破的唇角,拧了下眉心,而咬伤他的始作俑者正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他凑近了去听。 纪榛说的是,“还想吃。” — 日上三竿,纪榛悠悠转醒。 他从未如此醉酒过,一觉醒来头痛欲裂,蜷在榻上哑声喊,“吉安.....” 吉安闻声而来,连忙端上洗漱之物,伺候着纪榛起身,又让小厨房热好粥食。 纪榛爱干净,每日沐浴必不可少,本以为宿醉过后会浑身酒臭,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干爽清整。 吉安瞧出他的困惑,笑嘻嘻道:“昨夜沈大人在主厢房睡的,替公子换的衣衫。” 纪榛一听这话头疼都缓解不少,方一张口牵动唇瓣,痛得倒吸一口气。 他让吉安拿来铜镜一瞧,只见唇角不知何时裂开了,就连舌头都有些发肿,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饮酒过度致使。 洁口时受了些苦头,他咕噜将薄荷水吐在铜盆里,嘶嘶抽气,还想询问沈雁清宿主屋之事,就见多时不曾出入这间厢房之人踏日而来。 吉安很有眼力见地躬身告退。 纪榛抱着被褥坐在榻上,乌发披散,脸蛋有点苍白,一双眼睛却亮若繁星。 醉酒后的一切纪榛都不记得,他等沈雁清走至塌边,羞赧地仰面问:“吉安说你昨夜宿在这儿?” 沈雁清没有否认,嗯了声。 纪榛喜不自禁,把这当成与沈雁清重修旧好的苗头,正想鼓起勇气再多说些体己话,沈雁清先他一步悠悠道:“酒彻底醒了?” 他忙不迭点头。 “那好,先用膳,再向你讨之前欠下的一半责罚。” 纪榛不解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对方说的是那六十下藤条,颤声说:“今日?” “就今日。” 沈雁清半点儿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唤奴仆端来清口小粥,静坐等纪榛用完膳食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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