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消息自然灵通,众人早听闻旧秦世子要入学,好奇至极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等课毕放堂后去瞧上一眼。唯有沈孟枝被先生留了下来,说有几句话要嘱咐。 先生年逾半百,须发已白,自宦海霄宸厮杀了几十年的经历令他锐气不减,不怒自威。 沈孟枝对其敬重万分,恭谨道:“先生请讲。” “今日旧秦世子入学,这是王上的旨意。”先生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何意?” 沈孟枝垂眸沉思片刻,答道:“如今两国交好,各派使者。世子来朝,王上却未让他留在湘京,而是送来书院,兴许是不愿他插手燕陵国事。” 先生点头:“不错。王上向来谨慎,世子留京,终有隐患,唯有派来这隐世之地,才能避免旧秦的手伸得太长。” “但这不是我要同你说的。” 沈孟枝闻言抬头,问:“先生有何指教?” “并非指教,而是一点忧虑。”先生蹙眉,“老夫前朝为官几十载,曾与当今王上见过数次,深知王上多疑。他虽将世子遣来书院,却未必疑心尽消,想来会派人暗中监视。” 沈孟枝神色微动。 先生又道:“旧秦这位世子的做派尚未可知,为免王上心疑猜忌,紧要关头坏了两国关系,你今后要多加留意他。” “学生明白。” 待先生走后,沈孟枝才站起身来,本想直接回房,心中却是一动,缓缓凑到了渡己堂的窗台前。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位旧秦世子。 都说旧秦好汉燕陵姬,只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燕陵山水秀美,盛产美姬,而旧秦北部苦寒之地,最不缺高壮男儿。 然而与沈孟枝预想的不同,这旧秦世子,华美精致不输当世任何一位名姬。他唇角含笑,衣袍委地,立于庭中。晴空夕照落于珠白侧脸上,似名瓷上釉,满目辉光。 沈孟枝一时忘了方才心中所想,只有脑海中先前齐钰无意提到的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响—— “听说这位旧秦世子,被称作九州明珠。” * 楚晋在褐山书院很快立稳了脚跟,与一众燕陵王侯贵胄子弟打成一片。 齐钰是当朝御史大夫齐玦之子,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一向心直口快为人仗义,很快与楚晋混了个脸熟。 他一开始只是被这旧秦世子的容貌吸引,交谈之时,又惊奇地发现对方亦是与自己一样的风流子弟,甚是对自己胃口,于是自告奋勇,要带楚晋在书院转上一圈,美其名曰熟悉环境。 世子欣然应允。 二人闲庭信步,自书院正门起,绕回廊慢行。 齐钰道:“世子,此前可曾听说过褐山书院?” “自然听过。”楚晋笑道,“齐公子不必拘礼,我如今是旧秦使臣的身份,你我又是同窗,兄弟相称即可。” 齐钰一听,正合我意,当即去了繁文缛节,一拍手:“好嘞!那我今后就叫你楚兄。楚兄之前在旧秦,可否去过鹤隐书院?比之此地如何?” 楚晋想了一想:“比之不如。褐山书院毕竟是天下书院第一。” “这地儿万般皆好,只是太偏。”齐钰边摇头边叹气,“想当年我爹把我送到这儿,可是用鞭子赶过来的。湘京那么好,谁不想留下?偏跑来这山野里读书。” 他走了几步,可惜道:“楚兄,你也真是想不开,放着偌大一个湘京城不住,跑来这儿念书。” 楚晋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无非是燕陵君主萧琢怕湘京城里有旧秦的内应,留他在都城,等于将自家底细暴露于他眼前。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半开玩笑道:“那齐兄可有什么好主意?” 齐钰摊手:“没辙,进来了你就别想出去,除非被饬令退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晋一顿,随即意味深长道:“哦……” 一旁齐钰仍在慷慨激昂:“真是有来无回!偏偏我爹死心眼,说什么燕陵名家子弟非去褐山书院不可!要我说,随便找个地儿把书念了就得了,反正在哪我都懒得学。” “齐兄,我此前听闻褐山书院只收权贵名门子弟,”楚晋道,“这是真的吗?” “是,也不是。”齐钰卖了个关子,“褐山书院对外确实只收名门,但也会破例,对于难得的可塑之才,哪怕出身贫寒,也是来者不拒。比如燕陵当今的郎中令,还有大儒穆凭栏,都是这类人。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少数。” 他拍了拍胸膛,得意道:“我齐钰,最喜欢广交朋友,这书院里随便拎出来个人,我都摸得门儿清。楚兄你有想认识的,尽管问我!” 楚晋笑道:“不急,慢慢来。” 二人说笑间,已然走到轩室门前。齐钰推门领他进去转了一圈,介绍道:“这是轩室,你今后的居所。画圣周羲和曾经就住在这里,‘轩’字也是他起的,取自‘轩轩青田鹤’。” 楚晋看了眼来路:“这里离正门倒算近。” “是极。楚兄,你这可是个好位置,离学堂也不远,真是令我眼红。” 齐钰站在院前,指着书院正庭那棵参天银杏,“从轩室窗边就能看见这棵老祖宗,尤其入秋以后,满地落黄,才是盛景。” 楚晋问:“树后那间屋子是何处?” “那就是学堂,名为渡己堂。”齐钰解释道,“先生教书授业,便是在那里。” 二人绕过轩室,又依次路过几间住所,一一拜访下来。走到一处僻静高崖,遥遥便见一树梨花如繁雪,落一地乱琼碎玉。崖后是一挂白瀑,如若悬河,水帘般将晴雪崖与褐山山体隔开。泻雾倾烟,漱石如玉碎斩冰。 齐钰一停,道:“这是晴雪崖,练剑论道之地。” 楚晋由衷道:“确实不负盛名。” “这边就是书院边沿了,背靠褐山,最是僻静。不过因为太远,所以住的人少。”齐钰带他沿石子路离开了晴雪崖,又拐入一个长廊,“先生住在这边,还有江师兄……” “江师兄?” 这是楚晋自进书院以来,第一次听见“师兄”这两个字。 齐钰解释说:“他是先生真传学生,资历比我们要久,先生要我们称他师兄。不过我跟他关系也不错,私下叫他名字也不会介意。” “他也是燕陵哪家的名门子弟么?” “这倒不是,他正好是那类少数人。”齐钰道,“江师兄是寻常人家出身,先生看出他天资聪颖,便收了他为学生。” 楚晋“哦”了一声。 二人走向江枕的居所,齐钰边走边说:“这是萤室,江师兄的住所。” “萤、室。”楚晋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可有什么含义?” 齐钰摸了摸脑袋:“这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字是江师兄自己取的,是何意思,他之前也没提过。” 说罢,他敲了几下门,提声道:“江师兄,在吗?江枕!” 连敲几次,俱是无人应答。 “奇怪,人去哪了?”齐钰疑惑,“难道在先生那边?” 楚晋道:“先生那边我早晚要去一趟的,不如直接去看看。” 齐钰点头。 先生的院子离萤室不远,齐钰道:“先生姓方,名鹤潮,是燕陵前朝丞相。致仕以后,自请来书院授业。” 他提及方鹤潮时,便收起了方才的嬉笑之色,面带敬重之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先生一向严厉,我们一会儿得规矩些。” 能让这等名门子弟收敛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楚晋点头:“自然。” 二人行至长廊尽头,露出一间乡野小院来。院内亦是一棵银杏,比之书院正庭那棵要矮小许多,应该是几年前所植。树下摆着一个竹木躺椅,风一吹来,便吱呀晃悠。 正屋前置有一口水缸,里面养了几尾锦鲤,水面铺满莲叶,依稀可见鱼尾闪过。 二人绕过水缸,往里走时,正见一人要从里间出来。 那人一袭云白衣袍,衣袂袍角大片花纹如墨染,似身着一幅水墨画。他眉目舒和,将昳丽的五官也柔和了三分,浅色瞳孔看人时,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然,让他整个人淡漠如明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看见齐钰两人,他一怔,虽然神色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动,却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春水般灵动起来。 所谓人如明月,浅淡温凉。
第9章 水火·不喜欢,眼不见,心不烦 齐钰一眼看见了他,叫道:“江枕!” 闻言,楚晋目光微动,这才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沈孟枝此前没想到会与二人在这里撞上,愣了一霎又回过神来,道:“你们来找先生?他不在。” “不在?好吧,楚兄,那只能晚些你再来一趟了。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习惯就好。”齐钰说完,才想起要介绍两人认识,“……噢,差点忘了!楚兄,这位就是江师兄,江枕。” 他还想再介绍一下楚晋,却听沈孟枝道:“我知道。齐钰,你回去吧,我还有几件事要与世子交代。” “噢,那我可就走了啊!”齐钰摆摆手,“说好的,今晚你记得来辅导我功课,别忘了!” 沈孟枝轻笑,眸中星辰点点:“知道了。” 说完,他转向楚晋,猝不及防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眼神,一时僵住。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收敛笑意,缓声道:“世子,褐山书院严以治学,有诫规三百,需谨记于心。” 又来了,那种疏离的尺寸感。 楚晋收回目光,不以为然道:“如何谨记?” 然后他便眼睁睁见眼前人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手册来,早有预谋地解释道:“这本是诫规,世子手抄一遍即可。” 楚晋:“……” 他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接过了那本手册,沈孟枝见他蹙着眉,又补充道:“书院每有新生,都需手抄诫规,无一例外。” 手册是手抄本,上面字迹清雅娟秀,行云流水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楚晋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问道:“若是违反诫规,有什么后果么?” “程度不同,惩戒不同。”沈孟枝道,“轻则罚去洒扫,重则饬令退学。” 退学倒是正合楚晋心意,于是笑吟吟问:“哦——那请问师兄,犯了哪条诫规惩戒最重?” 他的态度甚不持重,沈孟枝不由微微蹙眉。 “犯错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他凝视楚晋许久,忍不住提醒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晋挑眉,笑了。 沈孟枝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终于失去耐心,神色微冷:“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回去休息了。” 楚晋却道:“不巧,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与师兄商量。” “此次来燕陵,人地两生,风土人情较之旧秦差异颇多,所以我带了一个随从。”他说是商量,语气却不见半分妥协让步,慢声道,“我想让他一同住在轩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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