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交谈之际,台上柳成荫已经讲到了褐山书院。他神情略显激动,说了大半天,连桌上的茶水都没动一口,仍站在讲古场上侃侃而谈:“……若说这褐山书院的历史啊,和这褐山的年岁比也不相上下。当时有一个叫璇玑的道人,云游四方,行至褐山脚下时,见此地山清水秀,便止步于此,建了一座小道观,静心修炼。” “那时褐山的乡野尽是些因战乱流亡的百姓,民智未开,同类相食。璇玑不忍见百姓一片水深火热,便在道观设学,宣明教化,授以渔鱼、田耕之道,百姓感恩戴德。后来,璇玑驾鹤仙逝,道观由一代代弟子延续下去,几百年来,慢慢演变为今日的褐山书院。” 说罢,柳成荫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的褐山书院,已不是寻常百姓能求学之地。非得是王室显贵,亦或天赋卓绝之人,才有资格入学。” “若说这褐山书院出过哪些大人物啊,那可就有的讲咯。”他撑开折扇,摇头晃脑地细细数来,“莫说神医曲九、大儒穆凭栏等人,燕陵的帝王将相,尽数师出于此。甚至还有那当今大秦的摄政王——” 柳成荫点到为止,见台下茶客哗然,意味深长地摇着折扇,笑而不语。 他这边安静下来,底下可就吵翻了天。众人纷纷猜测起来,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那位如何又与褐山书院扯上了关系?” “这你有所不知,那位还是旧秦世子之时,在燕陵做了三年质子,听说其中大半时间都是在胥方活动。” “原来如此,看来他便是那段时间进了褐山书院。” “其中莫非有什么说法?” “虽说那时两国是质子外交,但燕陵国君自然不放心他留在湘京,便借口把他安置到了褐山书院。一来远离都城避其眼线,二来可以限其行动,三来借书院试探其深浅,可谓一举三得。” “没想到……我原先听见有关那秋江画舫的传闻,还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那位与燕陵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 “是啊,他既然在胥方生活多年,此次地点又选在秋江,究竟是什么意思?” …… 柳成荫站在讲古场上,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忽然察觉到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这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虽然不知缘由,竟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终于找对方向时,却见那一桌上已经空荡无人,只剩两杯凉透的茶水,和搁在一旁的十两银子。 * 听夏默不作声地走在街上,再次路过那撑船的船夫时,竟也罕见地没有出声。 倒是走在他前面的楚晋微微一顿,转过身来,神色平静道:“去查查那个说书的底细。” “你觉得他是李晟找的人?”听夏愣了一秒,反应过来,“也是,不然他也没那个胆子。” “看来李晟早就在胥方城里布置好了人手,”楚晋笑了一下,语气难辨喜怒,“费尽心思编排这些陈年往事,真是难为他了。” 听夏神色一凛:“我去逼问那柳成荫,把他们抓出来。” “不急,按照先前放出去的消息,我现在应该才到毗陵城,到胥方仍需三日。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你要去了,必定打草惊蛇。” 楚晋随手拿起路边小贩摊上的一张面具,轻描淡写道:“且让李晟等人再得意几天。” 这面具呈玄青之色,质地温凉,做工精细,比之宫内匠人也不相逊色,落在楚晋手中,更衬得他手指莹白如玉。 那摊主见状,立刻凑了过来,不遗余力地推销道:“公子好眼光!小人家中祖上三代都是手艺人,这摊上的面具啊,在胥方城都是顶好的。尤其您手上这张,上面那可是蟠螭纹,最是繁杂难绘,您大可在这城里转上一圈,小人敢打包票,除了我这摊子上,再寻不到一个比这好的了。” 听夏半信半疑,小声道:“有这么好?” 闻言,楚晋难得解释道:“胥方的面具,是天下一绝。连宫中匠人也不能相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从摊上选了一张银红面具,递给听夏,道:“这两个面具,我要了。” 听夏交了银子,趁那摊主喜笑颜开地找钱的时候,一头雾水地问:“你真买了?为什么要买面具?咱们又用不上。” 楚晋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面具。他视线定格在面具上,因为出神,目光显得轻而没有实质,即便是听夏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绪已然不在这里。 “我忽然想起来,今夜是胥方的上元节。” “上元节?这胥方与别处有什么不同吗?” “燕陵故地地势割裂,城与城间人力难通,没有一套约定俗成、广为接受的文化。各地民风民俗大相径庭,很多都融合了地方特色。在胥方,上元节夜里,百姓都要佩戴面具出游赏灯。对年轻男女来言,这面具还有另一层含义,如果碰巧遇上跟自己面具相同的人……” 他顿了顿。 听夏正听得起劲:“就怎样?” 楚晋却道:“剑借我一用。” “哦。”听夏下意识把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却见他想也不想地拔剑出鞘,眼前寒光一闪,那做工精美的面具就被削下了一块,变成了残缺的半面。 听夏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他偷偷瞄了一眼边上忙前忙后的摊主,庆幸他没看见这一幕,不然恐怕要背过气去。 楚晋把佩剑扔回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半张面具,补充完整了他先前的话:“……在胥方,上元节夜里,面具一样的两人,便被视作有缘人。” “所以你……”听夏慢慢明白过来。 “缘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太过虚渺无靠,所以我从来不信。”楚晋扯了扯唇角,扬了扬手中面具,“如此一来,就省了很多麻烦。” 听夏想了想,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看着那因残缺了一半而显出几分独特之美的面具,诚心诚意道:“那你今夜恐怕是找不到一个有缘人了。” 楚晋笑了一声。 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多了起来。远处残阳西落,将绵延入云的燕陵十二峰映出三分血色,最终却随着天光消逝逐一减淡,没于山顶皑皑白雪。夜色一寸寸压下来,随后灯火渐起,四散城中,映得天边微亮,似浓墨化开一角。 圆月初升,又朦胧于一片袅袅炊烟中。 胥方似是醒了过来,一时之间变得热闹非凡。二人走在街上,两侧的商贩不减反多,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耍刀弄枪之人,一套吞剑喷火的流程下来,很快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叫好声雷动。 这一路上,二人也见了数不清的面具摊子,却真如之前那摊主所说,没有一个能比上他家的手艺。 楚晋戴着那张被削掉一半的玄青面具。面具将他过于凌厉的眉眼遮掩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漆黑无波的眸子。下半张面具因为被削掉,露出了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嘴唇,在灯火微映下染上了几分暖色,冲淡了上位者的冷漠傲慢,竟荒唐地显出几分柔和。 面具似乎尘封了他那生杀予夺的身份,让他短暂地变成了一个与旁人无异的、会过上元节的普通人。 听夏从前就听有人夸过摄政王的美貌,就算之后成了他的贴身心腹,也一直因为主仆关系而心无杂念,直到今日,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此言非虚。 正想着,楚晋忽然偏头看过来一眼:“看什么呢?” 听夏知道楚晋不喜欢旁人评价他的长相,自然不敢把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说出来,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呃,你后面看起来挺热闹的,要不去看看?” 楚晋向身后瞥了一眼,那边围了一群人,声音吵闹得很,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夏见他神色,觉得他估计是不感兴趣,于是补救道:“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不还是走吧……” 话音未落,旁边便有两人匆匆路过,边走边说:“前面好像要打起来了。” “听说是一个行客,喝醉了酒发癫呢。” “对面那个还是褐山书院的人,这下麻烦可大了。” “那这事可大了。走走走,去看看。” 楚晋看着二人行色匆匆的背影,已经到了嘴边的“回客栈”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变成了:“走。” 听夏迷茫地抬起眼。 楚晋已经朝人群那边走了几步,声音淡淡地传到他耳边:“去看看哪个不怕死的家伙在褐山脚下闹事。”
第5章 故人·缘分来了神仙也挡不住 二人走得很快,闹事的地方离得也不远,几乎还有十几米的距离时,便听见有人高声道:“妈的,你听不懂老子话是不是?” 听夏被这粗鄙的用词刺激得皱眉,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定格在人群中央一个面色酡红的男人身上。 男人一身行客打扮,身后负剑,脸上戴着一张玄色面具,虽然浑身酒意,神色中却透漏出几分诡异的兴奋,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人。 听夏顺着那方向看去,一怔。 对面那人一袭珍珠白袍,长身玉立,芝兰玉树,戴着一张与楚晋脸上一模一样的玄青面具,只是他的还完好无损,楚晋的只剩了一半。他微微侧身站在一处药材摊子前,对身边的人视若无睹,摊主已经被这场面吓得没了影,他就自顾自地挑着药材,不言也不语,连一眼也没分给身后那醉酒的行客。 行客被他的漠然激怒,冷笑道:“你不说话也没用。我与你所佩戴的面具相同,按胥方当地的说法,便是有缘人,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他这套逻辑实在可笑,周围有人看不过想上前阻拦,却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这人虽是个酒疯子,却还是石城郡守座下门客,你小心招惹了他遭其记恨。” 被拦的那人面现犹疑之色:“可就这么任他在褐山脚下闹事?” “唉,褐山书院关门之后,早不复往日风光,也难怪有人放肆起来。” 一来二去,听夏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翻了个白眼,低声嘲讽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就是见色起意仗势欺人罢了,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他说完,等了半天,没等到楚晋反应。疑惑抬头看时,却发现他神色阴沉,唇角那亦真亦假的笑意荡然无存,目光紧紧盯在那白衣人的身上。听夏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其中纷杂的情绪有如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僵在原地。 那白衣人挑好了药材,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劳驾,让一下路。” 他虽然只露了一双眼睛,但肌肤温润清亮,如暗处明珠,映照得昏暗夜色都亮了亮,依稀可窥见面具后的风姿无双。 行客见状,心中恶念愈发坚定,暧昧笑道:“这就急着要走?你我缘分还没定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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