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围猎,旧秦大大小小的官宦子弟都会参加,比的便是最后谁猎到的野物最多。往日都是楚戎毫无意外地成了最后赢家,一来是他骑射之术的确过人,二来也是旁人有意奉承他。 毕竟自楚牧死后,楚戎就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最看好的人——总比那位平平无奇、只知风月的世子要好。 楚晋从前没参加过秋林围猎,顶多在夏宫露个脸。但是这次是楚观颂亲自到场,他也就没有了推脱的理由。 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弓身的木质脉络,脸上再没有多余的表情,透出一种不易近人的冷。 不能引人注目,又不能让王室蒙羞,既然如此,那就做做样子,敷衍过去算了。 他这样淡淡想着,垂着眸,抬手去拿一旁箭筒里的箭矢。然而下一刻,身边忽然伸出了一只纤长的手,不偏不倚,与他搭上了同一支箭的尾羽。 楚晋一怔,目光定在视野中的那只手上,良久,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来人线条柔和的侧脸上。 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他抬起眼,唇角微微一动,一抹浅淡笑意如秋水般漾开。 秋日里的风萧萧飒飒,或许是明媚日光太好,楚晋有一瞬间的晃神。 “又是你。”他道。 沈孟枝微一用力,指尖挟住尾羽,抽出了那支箭。他侧过脸,望向远处,于山脚下连成一片的秋林。 “给。”他将手中箭递了出去。 楚晋掀起眼皮,神色莫名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没有接,反而一把提起那箭筒,掂了掂重量。 做完这些,他才不冷不热道:“旧秦的官宦子弟,姓甚名谁,长相如何,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夏宫没有你这等人,秋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你究竟是什么人?”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笔直,声音平静,望过来的目光生疏又淡漠,含着冷静的审视。 ——“那时候的我在外人眼前装得浮浪不经,实际上浑身是刺,不论哪一种,你肯定都不喜欢。” 之前提起过往经历,楚晋漫不经心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沈孟枝还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并非是他夸大其词了。 沈孟枝回过神,哑然失笑。 “世子,我说了,我是来自多年后的人。”他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除了你,没有人能看见我。” 沈孟枝也知道自己说这些的时候会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但配上他这张脸和认真专注的神情,即便说出再怎么离奇的事情也不会让人第一时间拒绝接受。楚晋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但也没说信还是不信。 他瞥了一眼沈孟枝手里那根孤零零的箭,凉凉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跟我无关。我不想跟什么未来的人扯上干系。”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的神色,转身就要走。沈孟枝没有制止他,目光定在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那匹黑鬃马,是世子的吗?” 楚晋蹙起眉,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道。 “它的草料里被人动了手脚。”沈孟枝轻吸一口气,“这场围猎,有人在针对你……别去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楚晋竟然从中听出了一丝毫无缘由的忧虑,但被压抑得太淡了,简直像是错觉。 的确是错觉吧。哪有这种来得莫名其妙的感情? 楚晋扯了下唇,扬起的弧度有点讽刺:“我为什么要信你?” 他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无法辨认对方的真心。时刻紧绷的神经已经让他养成了戒备敌人的习惯,一旦有错,就是死局。 公子不需要没用的魄。 况且…… 楚晋眸光闪了闪,眼底讥诮之色愈浓。 就算那匹马真的被人动了手脚,他也不能也不应该知道。无论是提出要更换马匹,还是突然退出这次围猎,这些举动都太过显眼,这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闭着眼也能猜到。 腰间方才的剑伤没有处理好,还在隐隐作痛。楚晋缓缓呼出一口气,压下不适,生硬道:“……我的事跟你无关。” 沈孟枝动作一顿,随即握着箭身的手缓缓攥紧。 他深深地看了楚晋一眼,紧接着,挪开了视线,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楚晋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对自己的兴趣,松了口气。他低头,开始清点箭筒里的箭矢数量,再抬眼时,方才还站在身旁的人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淡松香尚在,下一秒又被风吹散。 楚晋心中忽然漫上一股无由来的烦躁。 他心不在焉地束紧了袖口,然后背起箭筒,正要往马厩走去,突然听见身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声。 骏马的嘶鸣掺杂着慌乱的人声涌入耳中,楚晋蓦地回过头,眼底掠过一道残影。黑鬃马上的人影熟悉,猎猎的风将衣衫吹得飒飒,轻盈又飞扬。 他看着那道身影,有片刻的怔神,喧嚣人声后一步传进耳中—— “马惊了!” 楚晋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向了马厩。那匹黑鬃马已经消失无踪,他想也没想,随手抓过了身旁一匹马的缰绳,迅速翻身上了马。 “世子!”满头大汗的马监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来,拦在马前,“是小的办事不力,让您的马受惊了!小的这就派人去把那匹马追回来……” 楚晋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又冷又急:“那匹马上有人,你看不到吗?!” 马监被他的怒意吓得一呆,要说的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有……有人?小的、小的没看到人啊……” 楚晋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没了心思再跟人废话,扬起马鞭,身下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随即猛然冲了出去。 两人已经一头扎进了秋林中。马蹄声在偌大的林子里回响,惊起一片飞鸟。 呼啸的风声在耳畔掠过,楚晋攥紧了缰绳,紧盯着眼前不远处的人,头一次没由来地心跳得飞快。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一方面是来得莫名的怒火,一方面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紧张。这种情绪让他在一时间被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就追了上来。 “停下——!”他喊。 两人的距离再度被拉开,楚晋扬起马鞭,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的速度不算慢,可对方的马仍然在不断地加速,甚至隐隐有超出控制的迹象。黑鬃马在林中横冲直撞,几次三番要撞上树木,都被沈孟枝险之又险地拉了回来。 楚晋心蓦地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马匹发狂时才会有的表现。 再这样下去,沈孟枝早晚会被甩下去,或是撞到障碍后摔下来。 他咬了咬牙,狠狠一甩马鞭,马匹骤然嘶鸣起来,再度提起了速度。 已经到了极限。 楚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冲他伸出手,声音急促:“过来!” 沈孟枝终于看了他一眼。 坐在一匹发狂的马上,他面容竟然还是平静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看清那张脸上的神情时,楚晋心跳猝然乱了一拍。 下一秒,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暗处有微弱的银光一闪,紧接着,黑鬃马如同被什么东西绊倒,瞬间失去了平衡,哀嚎着向前重重摔去。 千钧一发之际,楚晋蓦地扑向了黑鬃马上的人。两个人从马上摔下,沿着山坡齐齐滚落了下去。 短暂的疼痛让楚晋脑中空白了一瞬。 等那阵疼过去,他吃力地睁开眼,下意识先四处扫了一眼。 两个人从马上摔下来后,就滚到了一个山沟里。正是秋时,满沟绯红的枫叶凌乱地铺散在身下,本是一幅值得欣赏的好景。 只是楚晋此刻却没什么心思欣赏,他动了动手指,确认了身体的各处关节都还能动,随即支起身,看向了被护在身下的人。 后知后觉的愤怒回笼,他问:“你疯了?” 明知道那是一匹被动了手脚的马,还要不管不顾地去骑,不要命了吗?! 沈孟枝面上被冷汗浸湿,面色愈发白。他胸口急剧起伏着,似乎也没从方才的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 听见质问,他垂下眼睫,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楚晋心跳终于正常了些。他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过火,又缓和了语气:“为什么帮我?”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沈孟枝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宁愿让自己置身险地,也要帮他躲过这一劫。 沈孟枝的目光像片落叶,悠悠地落在了他脸上,轻得惹人发痒。 “不帮你,难道眼睁睁看你摔得骨裂、骨折么?”他望着对方,声音飘摇不定,像是透过对方在对十几年后的楚晋说话,“……我做不到。” 楚晋愣住。 他沉默了许久,问:“你真的是来自数年后的人?” 沈孟枝轻轻嗯了一声。 楚晋张了张口,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但又觉得现在问似乎不太合适。他吸了一口气,伸出手,道:“我拉你起来。” 沈孟枝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半晌,动作很轻地扯了下唇角。 “我现在……有些起不来。”他低声道。 楚晋一顿,紧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猝然低头,看见了半截扎穿了对方后腰的树枝。 鲜红的血自伤口汩汩流出,染红了枫叶,红得刺目。 作者有话说: 枝发动了【苦肉计】,小小楚瞬间上钩(≧?≦) 之前的楚(冷漠):我为什么要信你?我的事跟你无关。 之后的楚(紧张):疼不疼?还有哪疼?
第167章 番外·寒魄其三 秋林围猎过后的第二日便下了雨,兖都染上了一片灰色的阴翳,雾濛濛的,不见日光。 楚晋自宫中复命回来,已过正午。 秋意泛着凉,却也足够让他清醒。从马上摔的那一下不算轻,更何况他有伤势在身,寒意钻进伤口,又泛起一阵绵绵的疼。 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也没有丝毫迟滞,脚步依旧很稳,从头到脚挑不出任何纰漏。 “世子。” 楚晋脚下停了停,从回廊闻声望去。 梅诩站在院中央,见他回头,将人上下打量了几回。见他大体无碍,略略松了口气,道:“秋林围猎可还顺利?” 楚晋道:“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那便是同往年一样,楚戎依旧拿了第一,而他依旧在不上不下、最不起眼的位置。 对此梅诩面上倒没有什么意外之色,转而问:“听说世子的马惊了?” 他会得到这消息也不奇怪。今日楚晋会进宫也有这部分原因,秋林围猎出了这样的乱子,楚观颂再怎么不喜欢他,也难免要借此事关心他几番。 “是。”楚晋没有否认,“不过好在控制住了。” 他将受惊的马追了回来——依旧形容体面,没有狼狈不堪,在明里暗里意外或不甘的视线注视中,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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