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重开褐山书院。 后减轻赋税,大赦天下。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新帝即位不过半年,胥方城便恢复了往日繁荣,一如既往地热闹。 花柳巷顶楼的一间天字号雅室内,有人倚窗而坐,目光垂落,支颐看着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潮。 曾经的满城箭雨、血流成河似乎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胥方很快忘却了那些往事,依旧祥和宁静。济水上的花舟摇摇晃晃驶过芙蓉桥,又是一阵香风花雨,说笑声悠扬。 “看着这天下,沈公子,有何感想?” 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沈孟枝收回思绪,轻轻摩挲着手心那枚嵌着珊瑚珠的戒指。 他笑了笑:“景帝没有辜负世人。” 他对面,容貌精致出挑的女子轻笑起来。她意有所指道:“这样的太平盛世,若没有沈公子和摄政王,单凭景帝,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 沈孟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薛姑娘,大秦已经没有摄政王了。” “也是,你俩如今都是名义上的死人了。”薛凝扬眉,很是感慨地道,“假死脱身,正好卸下了沉甸甸的担子,如今倒很是逍遥自在嘛。” 沈孟枝道:“还好。” 那日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陪楚晋,在滚滚浓烟中找到了对方的身形。 他们隔着火海彼此对视一眼,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尽是生死淡然的平静。 就当两人安静等待死亡时,楚观颂的尸体倒了下来,带倒了沉重的龙椅,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暗道。 …… 生死无常,绝处逢生。 薛凝又是感慨一声,随即垂下视线,看向沈孟枝手中的戒指,勾起弧形优美的唇:“所以,沈公子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沈孟枝静静凝视着对面这位花柳巷的当家,若有所思。他知道的不止这一层身份,大秦的第一美人,锦云阁的东家,都是眼前这位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的女子。 “数年前,薛姑娘将这枚戒指给我,是想让我来找你吧。”他将戒指推至桌子中央,这是楚晋从楚戎手中拿到的,“为什么选上我?” 薛凝接过戒指,唔了一声,转而露出一点狡黠,拖长了语调道:“那自然是……沈公子的长相正合我的胃口。” “……”沈孟枝不疾不徐道,“若我打听得没错,薛姑娘此前对当时的摄政王一见钟情,也曾多次示好。” 薛凝一卡,嘀咕道:“他那不是没接受么。” 她叹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好吧,我承认,的确是我想要见你,只是你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晚了些。” 薛凝示意沈孟枝往楼下看去:“如你所见,花柳巷中收留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女子,她们身世不同,来这里的理由也不同。” “我母亲告诉我,数年前,这里收留过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她笑了一下,“她就是那位代国的圣后,宗政彦。” 沈孟枝微微一怔。 “宗政家是旧秦的显贵世族。宗政彦是家中嫡女,是位艳绝天下的美人,在家中颇为受宠。”说这话时,薛凝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艳羡,“她还有一个嫡姐,后来嫁给了当时旧秦的长公子,也就是后来的旧秦国君,后来大秦的秦延帝。” “听上去是非常不错的家世,对吧?”她随口问。 沈孟枝却微微蹙起眉:“后来呢?她为何要去代国?” 薛凝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慢慢道:“宗政彦年轻时,曾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并且怀了孕。只是宗政家不承认这个孩子,强硬地逼迫她堕胎。她不从,逃过三次,其中两次都在花柳巷躲了过去。只是最后一次,她无意中得知了宗政家让她打掉孩子,是为了送她到代国为妃,借此讨好代国。而她的心上人,早就被她的父亲抓住,受尽折磨而死,只为了断绝她的念想。” 薛凝轻轻叹了口气,笑容淡了些:“是不是很可笑?” 沈孟枝眸光闪烁,低声道:“……她逃了。” “是啊,”薛凝道,“她逃了。”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能跑到没有人的地方,独身一人,硬生生剖腹取子,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一个金枝玉叶的嫡女,为了躲过家中的追捕,咬着牙,摸进了无人的荒野,独自承受生产的苦楚,含着血和泪,将她的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呢?”沈孟枝问。 薛凝摇摇头,道:“她没能留下这个孩子。” 血腥味引来了山中的狼,生产完气息奄奄的女人,连痛苦嘶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野狼叼走。 “她心如死灰,被家中找来的人救下,回到了宗政家。那之后,她不吃不喝将自己在房里关了三天,等到三天过后,她突然找到了宗政家的家主,答应了去代国的事情。” “入宫以后,她很快就成为了受尽偏爱的宠妃,但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薛凝顿了顿,“国君宠爱她,让自己的儿子认她为母亲,只不过她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只是把他当做了夺权的工具。代国国君暴毙以后,她便顺理成章 坐上了王位之后的位置,成为了——圣后。” 她提起茶壶,又添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道:“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茶烟弥漫。 片刻的沉默后,沈孟枝缓缓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薛凝弯起眼睛,思考片刻,回答道:“可能是因为……如果我不说的话,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了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上翻出了一卷画轴,道:“我母亲曾与她有一些情谊,这里有母亲为她作的一幅画。” 画卷悠悠展开,铺陈在沈孟枝眼前。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恍然又像是怔然,抬起手,无意识地想要触碰画中的人。 就在他的指尖将要碰到画纸的一瞬,房门被人忽然推了开。容貌俊美的男人站在门口,抱臂挑眉,不咸不淡扫了眼屋里的人,随即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一身玄色干练装束,收紧的衣衫将修长挺拔的身姿收束得干净利落,没有分毫冗余,如同一把玄寒乌铁锻造的鸦青长刀。 长发束起垂落肩背,如墨色垂泻铺陈,楚晋淡淡向两人望来一眼,手里还拎着几盒糕点。 他身上染上了脂粉气息,一看就是从花柳巷找来的路上被不少女子热情邀请过。楚晋瞥了冲他眨眼的薛凝一眼,走进来将门带上,视线随即落向了沈孟枝的方向。 沈孟枝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便不动声色地将画轴重新卷了起来,递还给薛凝,道:“多谢薛姑娘,但沈某如今,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 薛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好了画,笑道:“这样啊,那就算了。” 人都已经找过来了,再让某人等久了,肯定又要吃醋。此外,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让楚晋知道那幅画的事情。 沈孟枝便站起身来,颔首道:“沈某告辞。” 他转身,向等在门口的人走去,牵起对方的手,开口道:“走吧。” 楚晋挑眉问他:“说完了?” “……”沈孟枝道,“说完了。” 衣袖遮掩下,他捏了捏楚晋的手指,后者挠了挠他手心算作惩罚,随即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薛凝同样起身,双手交握垂在身前,笑意胧约,目送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 “二位,”她扬声道,“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两道影子被渐渐拉长,逐一减淡,终于消失不见。 * 济水悠长,花舟荡开浪千迭,声如碎玉。 两岸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潮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天光正好,晴空碧洗,是难得的好天气。 闲月斋的糕点卖的依旧火热,楚晋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沈孟枝抱着他买来的一捧梨花酥,放了一块在口中,绵软清甜,仍是从前的味道。 “你们说了什么?”楚晋垂眸看着他咽下那块糕点,抬手擦去了他唇边沾上的酥皮。 沈孟枝唔了一声,道:“秘密。” 退位的摄政王挑起眉,拿出了从前在位时的威势,捏住了他的脸,不满地威胁道:“说不说?”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下他是什么也吃不下了,“叙叙旧罢了。” 楚晋俨然不信:“你跟她有何旧可叙?” 沈孟枝轻轻瞥了他一眼:“自然是叙你的旧。” “毕竟有个家伙可讨人喜欢。”他不紧不慢道,“让大秦的第一美女也念念不忘。” “……”某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自觉理亏地松了手,转而蹭了蹭对方的脸颊,低笑道,“那你算什么?让拒绝了大秦第一美女的家伙也念念不忘的人?” 沈孟枝反手将一块梨花酥塞进了他口中,堵住了他将出未出的话。 他喂一块,楚晋就吃一块,两人从花柳巷走到芙蓉桥,看济水上满载而归的花舟,又走到红袖楼曾经在的地方。 胥方原先最大的酒楼,如今改成了名为隽水阁的茶楼,里面的说书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两人走进去,要了一壶茶。 等茶的间隙里,楚晋忽然笑了笑,道:“三年前,我就是从这间茶楼出去后,遇见了你。” 沈孟枝一愣。 “那天是上元节,你下山买药,被行人纠缠。”楚晋垂下眸,手不自觉挨上对方放在腿间的手指,继续道,“我认出了你。” 大堂熙熙喧嚣,茶桌下十指交叠。 “幸好。”他低声道,“我认出了你。” 沈孟枝任他牵着,轻轻嗯了一声,恍惚道:“……幸好。” 回顾这一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皆源于胥方一见。从此心动难已,自甘入尘嚣。 “书院开了,新收了一群学生,萧覃在那里。”他缓缓地、絮絮地说着,“齐钰说他果然不是当官的料,执意要开一家酒楼,他来酿世上最好的酒。宋思凡陪着他。” 楚晋打趣道:“我早便这么觉得,他就是经商的人选。” 沈孟枝笑了一声。 “兄长如今也很好,他说做够了将军,要在封灵待一段时间,帮陛下练练兵,顺便偶尔也能训一训陛下。” “有他和徐瑛在,想必陛下也不会消极怠工。”楚晋支着头,眼底含笑,“徐允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说累了,倒还惦记着李启那小子,回山里去带孩子了。” 沈孟枝轻声道:“大家都过得很好。” “嗯,”楚晋抚了抚他的脸,“所以不用担心。” 他问:“接下来想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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