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江游世满身大汗,跑进来道:“师父,怎么了?” 薄约指着屋里藤椅,道:“搭把手。”两人合力把这张椅搬到院里。薄约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睡到正午,再睁开眼睛时,江游世练毕上午的功课,又洗完了两个人衣服, 正踮紧脚尖,把衣服往架上晾。薄约说:“江游世,过来。” 江游世跑过来了。薄约抓起他湿淋淋的两只小手。这两只手被皂荚水泡得发红起皱,已经像干活的手,不像练剑的手。江游世以为自己做错什么,薄约要打他,十指一屈一屈,欲躲不躲。薄约却揉了揉他脑袋,说:“午饭下山去吃,知道吧,不要生火了。” 江游世至今没摸清楚师父脾气,怯生生点了点头,又想起薄约恼他不讲话,于是说:“师父,我知道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地下了山,走到梅县街上,江游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薄约皱眉道:“练功练得太少。”江游世立马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喘气了,说:“师父,我一定好好练。” 薄约觉得有点好玩,说道:“那要发现你偷懒,该怎么办?”江游世憋了半天才道:“怎样都行,师父,只是不要赶我走,我一定不会偷懒。” 走到集市,已经过了吃午饭时节。梅县也不是多么繁华的地方,行人稀稀落落。江游世躲在薄约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薄约说:“大方一点,好么。”江游世赶了两步,走到他身边。薄约四顾看了一圈,尽是些小摊小贩,兴致索然,说:“想吃什么,自己挑罢。” 这里的吃食,江游世看来看去,看不出名堂。薄约说:“说话呀。”江游世怕他又不高兴,忙道:“师父,我没吃过,挑不出来。”薄约心里一软,把他肩膀揽过来,微微笑道:“差点忘了,你是个小乞丐。” 听见这三个字,江游世益发畏缩,觉得自己身上脏。薄约说:“以前吃什么?”江游世说:“捡到什么就吃了。” 纵使他弄不明这位师父的脾性,有一点却看得出来,薄约爱干净。这么说话真怕脏了薄约耳朵。薄约道:“天可怜见。”又笑道:“以后不要捡东西吃了,师父请你吃馄饨,好吧。”拉着他,在馄饨挑子面对面坐下。 乡下菜价贱,馄饨一文钱能得两个。薄约问:“你吃得下几个?”江游世小心翼翼说:“我肚子小,很省钱的。” 薄约听得好笑,要了二十个,一大瓷碗,端给江游世。江游世偷偷瞧过大户人家老爷用膳,要有一个仆人布菜,自觉应该做这份工作,于是调转瓷匙子,给薄约舀了一个,说:“师父,请用。” 薄约哈哈笑道:“江游世,你做什么。”江游世顿时无所适从。薄约尝了这一个,说:“我不吃了,你自个吃罢。”江游世为难道:“师父……”薄约笑道:“我们练功的人,辟谷了,不用吃饭,懂吧。” 江游世似懂非懂,低下头狼吞虎咽。热腾腾的雾气升腾起来,江游世眼泪止不住往下落。薄约柔声说:“怎么,想家?”江游世摇摇头。他早就不记得家是什么样了。薄约说:“那在想甚么?” 江游世也想,自己在想什么?想他这位师父,有时候温柔得紧,有时候又有点怕人;想别人施舍的糠粥,想师父给出去的十个铜板;想天想地,想面前这碗馄饨。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哭得一抽一抽。一碗馄饨见底了,薄约忽然说:“江游世,快吃完了吧。” 江 游世擦掉眼泪,应道:“快吃完了。”薄约说:“我讲你听,好吧。”说:“做绉纱馄饨,第一点要皮擀得薄,透过面皮认得出墨字。你会不会认字?”江游世摇 头。薄约说:“这皮太厚,透过去我也认不清字。”又说:“第二点是汤要浓,猪骨头、鸡架,熬成白色汤,不能这样清冽冽的。” 卖馄饨的小贩,面上笑容渐渐挂不住,说:“这位客人,晓不晓得,一分价一分货。一铜板得两个的馄饨,你要做出什么花。”薄约道:“皮擀薄一点,不是省面粉么?”那小贩道:“费工。”薄约哂道:“归根结底是手艺不到家。我付一两银子一个,你做得出来么?” 见他们像要吵起来,江游世急得叫道:“师父!”小手捉住薄约手腕,要把他拉走。薄约就像见到兔子叫一样稀奇,走出半条街,说:“逗他玩玩,怎么了呢?”江游世说:“要是打起来怎么办?” 薄约一笑,江游世又说:“要是打起来,受伤了,又要花钱看大夫。况且别人做生意,也不容易。”薄约开怀道:“当起小先生来了呢。但不学鹌鹑,也挺好的。”
第五十七章 一个儿童节番外(中) 两 人吃完午饭,薄约找了一家裁缝店,打算给江游世多买两件换洗衣服。江游世晓得这位师父好面子,因此在那掌柜在他身上比来比去时,他虽然拘束,手脚僵硬,但 板着脸,不叫自己露怯。十多件成衣,一件件试到最后,薄约拣了两件丢出去,说:“这两套丑。”掌柜正要发作,薄约又一挥手说:“别的都包起来。” 那掌柜顿时忘掉气愤,笑脸盈盈,把衣裤捆在一起,打了个大包袱。 江游世方才不响,其实心里一件不落地算钱。这几套下来足足花掉三两多,赶上穷苦人家半年开销,十足是一笔巨款。他惶恐不安,拉拉薄约袍角,道:“师父……” 薄约知道他要说什么,嗤笑一声,扬声道:“掌柜,再拿一件。本命年穿甚么好?” 掌柜明白他是大主顾,赔笑道:“年前从金陵城里进了一件坎肩,料子特别好,式样也好,就是比较贵。” 薄约漫不经心道:“拿过来试试。” 江 游世不情不愿,把坎肩穿了。薄约一看,掌柜真没骗人。这件坎肩丝光灿烂,正红颜色,毫不偏颇,领口袖口滚一圈宝蓝织金镶边,绣工、针脚、裁剪,全部是上上 乘,搞不好是流落出来的御用云锦。江游世穿上鲜艳衣服,登时衬得气色好了,头发墨黑,唇红齿白,双眼好像浸过水的葡萄。薄约很感成就,道:“这件也要。” 那掌柜的大喜过望,噼噼啪啪点半天算盘,说:“承惠六两四钱。” 这件小坎肩竟然又值三两。江游世脑海里一算,险些叫出声来。薄约却没觉得怎样,甚至不讲价,径直往怀里掏荷包。 结果荷包掏出来,薄约眉头一皱,才发觉银子带少了。他索性把碎银全倒出来,拿给掌柜。掌柜找个戥子称了,说道:“这才三两呢。” 薄约想了想,扯下腰间一块黑漆漆的玉佩,说:“这个抵给你,怎样?” 掌柜拿起来看看,道:“客官,你这是块石头罢?照光也不见绿呢?” 薄约耐着性子道:“见绿的是黑碧,这块是墨玉墨底,这块贵,晓得么?” 掌柜为难道:“这我不敢收,要么赊账罢。” 薄约哪里受得了赊账,啧道:“不识货。”把那块玉佩收进袖子,拉过江游世,笑说:“要么这样,小孩抵在这里,我去拿钱,好吧?” 江游世心里惶急无比。他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他终究是要被丢掉的。眼下薄约拿他抵账,就像印证了这个猜想一般。 他又盼望薄约不要走,又怕自己开口央求,薄约会更嫌他烦。江游世只好紧紧攥着师父衣袖,希望掌柜拒绝。然而掌柜舍不得这单大生意,点头答应了。薄约浑然不觉他的想法,把袖子抽出来,笑道:“江游世,乖乖等着。” 薄约头也不回,出门走了。江游世坐在店堂角落,深感自己也是一样待售货品,一动也不敢动。 等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晚,西晒日光照入店中,薄约却还是不见踪影。掌柜打个呵欠,道:“你师父是不是骗你?把你卖给我了。” 掌柜本意只是开个玩笑,不料江游世心里正是这么想的,慌上加慌。掌柜又道:“这么小年纪,能做啥呢?” 江游世吓得脸色煞白。那掌柜心想:“吓哭别人家小孩,到时没法交代了。”正要出言安慰,却见江游世跳下凳子,决然道:“掌柜,还有没算清的账本么,我给你算罢。” 等到天黑时分,薄约终于回来。刚推开门,江游世从柜台边上跳下来,一阵红色小风,一头撞进他怀里,再也不肯把脸抬起来。薄约笑道:“怎么,怎么回事?” 江游世不答。薄约被他紧紧抱着,走不动路,把银子抛到柜上,道:“够了罢,点点看。” 掌柜拣出来一粒小的碎银,还给他说:“六两三钱半。”薄约奇道:“不是四钱么?” 掌柜道:“算这小孩挣的。”薄约更加好奇,那掌柜又说:“客官是教啥的?教算术?” 薄约笑道:“我啥都不会,徒弟收着玩的。”掌柜道:“小孩打算盘可快,一下午算三本账,比我还快。” 薄约明白过来,摸摸江游世脑袋,好笑道:“算三本账,才得五分银,几时能把自己赎出来?” 江游世仍旧不响,薄约心情却很好。自从薄明、蔺冰死后,再也没有人真正需要他。他完全像一棵漂泊浮萍,天涯蓬草。现在江游世紧紧抱着他,他走不动路,反而像浮萍生根了。他干脆把江游世抱起来,告辞掌柜,走到外面街上。 这时江游世才肯开口,含泪问道:“师父,钱是哪来的?” 薄约其实是回了山上拿钱,但他玩心一起,逗江游世道:“刚刚挣的。” 江游世警觉道:“干啥能挣这么多?” 薄约心想:“好一个小财迷。”说道:“去给做苦工。别人建房子,我给他们搬东西呢。” 江游世立时闹着要下来。薄约把他放在地上站稳,又说:“别动。”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样东西。江游世一低头,看见薄约修长白皙的手掌,中央躺着一把镶玉的小金锁,上面刻了蝙蝠,另还有四个字。薄约指着一个个念道:“长、命、富、贵,认得么?” 江游世仔细看了道:“这四个字认得。” 薄约道:“中午吃馄饨时,你同我说不认字,结果你不仅会认字,还会算账呢?” 江游世道:“我爹爹、我娘以前是做生意的,教过我一点点。” 薄约想:“提起这种话题,他又该要哭了。”赶紧四下看看,准备讲点别的。孰料江游世擦干眼泪,说:“没有关系,我已经记不清他们样貌,也不会想他们。” 薄约心疼道:“在师父面前不用逞强。”江游世摇摇头。薄约道:“在家的时候,他们怎么叫你?我总叫你,江游世江游世,会不会太生分了。” 江游世想了想,说:“我爹忘了,我娘叫我游儿。” 薄约笑道:“好生肉麻,我叫不出口。”江游世道:“没关系。”两人便又慢慢走回山上。 是夜,薄约脱了衣服,预备要睡了,对着灯却久久吹不下去。噩梦中看见师父师娘,还有师兄蔺祺,已经成为每日必经功课。他枯坐半天,忽然听见房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薄约扬声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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