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壮汉赶苍蝇似的挥手,要赶他们走,嘴里道:“不干你们的事。”倒是黄湘将来龙去脉又讲了一回。瘸脚叫花叫道:“哎呀,那可完蛋啦!” 黄湘道:“怎就完蛋了?”那瘸脚叫花道:“我年轻时在军中当郎中,最会治筋骨毛病。那些疼的、麻的,都还算好。又疼又麻的,可就完啦!” 那年轻汉子附和道:“俺听别人说,也是这个意思。”瘸脚的叫花提着裤腰。伸出那条坏腿,道:“我当初便是如此。”话锋一转,又道:“只我们都不知道,你爹是当真残废,还是装来讹钱呢?” 黄湘蹙眉道:“你可不能胡乱讲话。”那老汉更急赤白脸,拍着大腿道:“老子和你一换,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装的。” 这瘸脚乞丐乃是薄约扮的。他哈哈一笑,道:“你两位别急,我有个法子,正能看出他腿脚是否坏了。”黄湘道:“那太好了!”两个壮汉脸上却不大好看。 薄约拍拍那搀着他的叫花,道:“人膝盖底下有处凹的地方,你去摸到了,往左揉三圈、往右揉三圈,再从中轻轻一按。要是他不疼,这脚便是好的。要是他疼得厉害,那就是给扎坏啦!” 两个壮汉闻言对视,心里都想:“即使一点儿也不疼,装疼岂不简单?” 江游世走去,在那壮汉膝上依法揉了几圈。谈允贤不解道:“我还从未听过这种办法。”薄约回过头,笑吟吟地说道:“你不是个庸医么?不知道也属正常。” 江游世左右揉毕,从中一按,只听那年老的壮汉长长惨叫,撕心裂肺,全不像假的。原来他恨那两个壮汉恩将仇报,手里用了内劲,险把他膝盖捏断了。年轻汉子看也不看他爹,急忙道:“俺老爹疼成这样,这庸医是该赔钱罢!” 薄约道:“自然是要赔的。但你爹如此之痛,大概筋骨都已坏死。如果放任不管,恐怕危及性命喽!好在我懂些治法。”他也走上去,在那年老汉子腿上轻轻按了一路,一面问:“这里疼不疼?” 那年老汉子依依哦哦,一路都叫疼。薄约诊完了,摇头道:“痛的地方,都是骨头烂了,须得锯掉才行。”那年老的汉子没想到要锯腿,惊吓道:“怎地就要把腿锯了?” 薄约道:“再不锯腿,命都要没啦!” 那年老汉子连连道:“俺身上别的地方好得很,只是腿动不了,怎么就命都没了。”薄约理都不理他,对江游世道:“这地方离市集不远。你去找个猪肉摊子,借一把锯骨头刀,再提一壶烈酒回来。”他往破衣怀里掏了掏,十分穷酸似的,掏出来几个脏兮兮铜板,又道:“拿这个去沽酒。” 江游世走了,没人搀他,他便倚着那年老壮汉的椅子,拍他肩膀,笑叹道:“哎呀,你虽说残了,却不须自己出钱。我叫花子请你锯腿,这不是‘祸兮福之所伏’么?” 那老壮汉子面色发白,道:“你……你要怎么锯腿?” 薄约施施然道:“我们军中都是一样锯法。你含着一口酒,咬住一条手巾,我这边就开锯了。先将你外边皮肉割开,再换一把锯刀,嘎吱嘎吱,磨你的骨头。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二爷刮骨疗毒的故事?” 那老壮汉吓得险些跳起来,他儿子将他按住了。薄约看得分明,又笑道:“比照那个再疼一点儿罢。” 那年轻汉子亦是脸色铁青,道:“要是俺爹本来不用锯腿,被你锯了,怎么说理?” 黄湘也想说甚么,他边上的弟子机灵些,看出端倪,拦着他悄声说:“等这叫花真要动手,我们再拦他不迟。” 薄约笑道:“我不收你诊金,你反而怕我骗你不成?你爹骨头烂了,剖出来一看便知。要是没有烂,我自己锯一条腿还你。”那汉子道:“谁要你的破腿!” 薄约面露难色,又在破衣里翻来翻去。翻开夹层,竟从里面取出一叠金叶子,梗着脖子道:“我叫花这些年讨的身家,也赔给你了,怎么样?” 那年轻汉子眼睛发直,低下头和他爹耳语,道:“俺的爹呀,你也不用下地干活。” 薄约听得明白,把那叠金叶子交到黄湘手里,道:“劳你做个证人。”又对那年轻汉子冷笑道:“倒好像你在赌爹!骰盅掀开,是条坏腿,是条好腿?” 不多时,江游世赶回来了,果然提着一把锯刀,一葫芦烈酒。薄约将那年老壮汉放躺在地,给他含了酒和手巾,教他儿子将他按住,道:“蒙着他眼睛。”那年轻汉子膝盖压着他爹臂膀,腾出一手,果然把他爹眼睛盖上了。薄约拎着刀,道:“数三声,我就要砍啦!一,二……” 那年老壮汉挣扎起来,大叫道:“我不锯了,我不锯了!”他儿子却把他死死按住,劝道:“爹,他说不锯就要出人命了。”薄约看得好笑,拖长声音道:“三——”那年老壮汉惨叫一声,拼命挣脱了,跳起来就跑。薄约将锯刀一扔,笑道:“这不治好了么?” 周围人等哄然大笑。那年轻汉子拖着椅子,狠狠搡他一把,也跑走了。江游世赶紧上前搀着他。黄湘将那叠金叶子还来,钦佩道:“多亏义士慧眼如炬,否则这位大夫要给人污了名声。” 薄约扮乞丐扮得高兴,把那金叶子点了一遍,才仔细收好。谈允贤也来找他道了谢。薄约便指着江游世道:“是这小叫花的主意,他害臊得很,才着我来演。” 黄湘奇道:“演?你不是军营的郎中么?”江游世忍不住咯咯笑道:“甚么郎中,我们不过两个要饭的罢了。” 黄湘郑重道:“这位兄弟,也多谢你了。” 看热闹的闲人大都走了,谈允贤却站在原地,面有难色。江游世问:“大夫,你怎么了?”谈允贤为难道:“我有一味药,方才滚出来,不知掉在哪了。” 江游世心想:“就是那八十年的陈皮罢。”几人帮她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大概被人群踢走了。黄湘道:“我们险些冤枉大夫,就让我们来赔罢!” 谈允贤却摇头道:“不必了,不是银钱的问题。这药很是难做,那铺子里本就只剩两钱,都教我买了。” 江游世也憾道:“没有别的地方卖了么?” 谈允贤叹道:“没有了,只他一家药铺能做,也罢!”说着背起药箱,就要走了,远远地忽然跑来一个人,叫道:“谈神医,请留步!” 那人嗓音极是沙哑,穿着黑衣,手上端一个锦盒。谈允贤回头道:“怎么了?瞧甚么病?” 那黑衣人道:“小人不是来瞧病的。敢问谈神医,尊祖父是不是叫‘谈采芝’?”谈允贤疑道:“是家祖的字号不错。” 那黑衣人单膝盖跪在地上,启开手中锦盒,道:“这是阁主给谈神医的一点薄礼。”锦盒里有个油纸包的玩意,谈允贤一时不敢去接,只道:“我不认得甚么阁主。” 那黑衣人捧着盒子道:“这是一两八十年陈的陈皮,不是贵东西,请神医收下罢。”又从腰间拿出一个银牌,说道:“神医可有见过这个徽记?” 谈允贤若有所思,道:“见过的。”那黑衣人便收了银牌,道:“尊祖父曾是我鸷阁堂主,执掌药堂事务。”顿了顿,又说:“只是当时我阁遭遇变故,几位堂主都遣散了。如今我阁重建,百废待兴,阁主来找谈神医,有样不情之请……” 谈允贤打断他道:“我只会治病,也当不了甚么堂主。你也当瞧见了……那两人说我,我是一句话都辩不过来。世上能干大夫许许多多,还请尊阁主另寻高明罢。” 那黑衣人也不纠缠,起身行了一礼,道:“这一点东西是阁主心意,谈神医纵使不做堂主,收下也无妨。” 谈允贤仍道:“我已想通了。即使我用这陈皮做出药来,也没有谁到病时用得起。这药毕竟十分珍贵,我不能收。”说着掂了掂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湘领着几个三衢弟子,也将要上车。临走忽道:“小兄弟,我瞧你颇像我一个……” 江游世怕他看出什么,偏着头,使头发挡着半张脸,心里却怦怦直跳,想:“像一个朋友?像一个仇家?”孰料黄湘只道:“像一个故人。”江游世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只应道:“这样子么。” 路人已全都散了,远处街巷传来极轻的一声笑。黄湘与江游世一同望过去,看到有个少女站在巷口,面上倒冷冷淡淡,殊无笑意。那黑衣人恭立在她身后,而少女也穿了一身繁复黑袍,戴半张烂银面具,朝他们两个远远行了一礼。黄湘道:“这是方才所说的阁主么?竟这么年轻。” 江游世心里却漫漫地想:段小姐以前待在家里,天天爱穿红衣服,天天想出去玩;如今出到外面,反而不穿红衣服了。 三个人再道过别,各自背转身,往那滚滚而深远的尘世走去。不见而明的贤者圣人、算推天下的鬼才谋士、高居云端的王母天帝,谁能一答:此时他是释然还是漠然?她是自由还是自哀?
第五十四章 后记 “客尘”之“客”,和“客栈”“客人”是同一个字,都是暂时留下的意思。“尘”则是世事的烦扰。 连起来讲,这个词指的就是暂时的忧愁。如果我自个儿不在意,各种忧愁的事情便如同住客栈一样,只在心里略微停留,很快就离开了,这就是“客尘”。同样的,当我忧愁缠身,其实不是忧愁来烦我,而是我在自寻烦恼。 《金刚经》里所说“善护念”与“降伏其心”,就是这件事:要控制自己的念想。拿儒家的话说,大约是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但客尘的境界终究是难得的。所以薄约和空空师太胡搅蛮缠,说:“并非忧愁客居在我的心里,而是我住在忧愁的世间。一种忧愁离去了,别的烦忧照样要住进来。”《凤凰巢》讲的大致就是这么一个自寻烦恼的故事。 薄 约药瓶上画的《佛说摩登女经》,讲的是摩登伽女对佛的大弟子阿难一见钟情,非要和阿难结合不可,甚至甘愿为了阿难剃掉长发。佛问摩登伽女,她爱阿难的什么 地方。摩登伽女说,爱阿难的一切,眼耳鼻口。佛说,阿难也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眼睛里有眼泪,耳朵里有耳垢,鼻子里有鼻涕,嘴里有唾液。摩登伽女醒悟过 来,自己并非是在追求真正的阿难,而是在追求自己的执念。放下执念,她就皈依了。 而江游世看到完整的《佛说摩登女经》,觉得摩登伽女的爱不够坚定,才会嫌弃阿难的种种缺点,终于遁入空门。在告诫之下执迷不悟,这是江游世的“尘”。 从主题的角度说,这篇小说在“慈航”一章就该走到尽头了。但作为爱情故事,以此结局未免太过憋屈,且伏笔也还没有收完。所以我又写了《银针》这个类似后传的故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要是有缘,日后江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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