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段疏图笑得肩膀直颤,“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论酒量你是我儿子。我的意思是说,你方才喝酒被呛到的样子,和我儿子第一次喝酒被呛到的样子一模一样。” 陆笃之在段疏图之前从未有过朋友,因此自然也就从未和朋友聊过这等温馨的家常话题。 他当下不禁就顺着段疏图的话往下问道,“你有儿子?他什么样?” “对啊,我有一个儿子。至于什么样么,他虽然还是个小萝卜头,现在就已经雄心壮志到天天嚷嚷着以后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了。”段疏图一提到自己的儿子,神色顿时就变得非常温柔,“不止如此,他还叫嚷着以后他娶的妻子一定也要是天下第一,要和他一样厉害。唉,真是愁人,文无第一,可是武有第二啊,我看他以后就是被他妻子打得满地找牙的命!” 陆笃之听段疏图这么一说,当下不由就觉得对方的儿子十分可爱,便问,“他叫什么名字?日后等他长大了,待他来挑战我这个天下第一时,我可以适当地对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图闻言一怔,随即开怀大笑,道,“那你可一定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陆笃之,你记好了,我儿子他叫段怀风,日月入怀的怀,斐然向风的风,段怀风。” 待听清‘段怀风’这个名字时,陆笃之心里一惊,突然醒了。 陆笃之披衣坐起,怔怔地睁睛望着窗外夜色。 月光如水,满室空濛。 “……段怀风。” 待陆笃之鬼使神差地轻声念出了那个方才出现过在梦里的名字时,蓦地,他的心里竟突然生出了一股他从未体会过的冗长思念来。 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事,未要论穷通。出自元好问《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小剧场 陆笃之: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日后相见,我可以适当地对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图:不是说好的要对我儿子手下留些情吗?你怎么往他身上留下了好些情了啊?!
第37章 故人 三日后,在头痛之症终于离他而去后,陆笃之从寒室里找出了那把他以前日日佩戴擦拭,现今却隔了整整十二年没有触碰过的长剑。 长剑名为‘流光’,不是什么举世名剑,却是由他师父在铸剑城亲手铸成,馈赠于他。 这流光剑剑身如秋霜,剑锋带明光,因着舞动时恍若流光浮动,因此师父便将之取名为‘流光’。 然而这流光剑已经十二年不曾出鞘,此时经由陆笃之之手甫然拔出,重见天日的它已然是锈迹斑斑、不见寒芒,和以前剑如秋霜、锋带明光的模样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判若两剑了。 陆笃之对着这和师父唯一有所关联的流光剑叹了口气,而后便找了块布满灰尘的磨刀石清洗干净,一点一点地试着将锈剑重新打磨恢复成原本模样。 陆笃之在问剑山里一直都是独特的存在。他离群索居,住得离山顶接近,房舍位置僻远高寒,除了陆存真之外,少有人来。因此无论是他试着把他的流光剑打磨成原样也好,还是试着把他的流光剑打磨成细针也罢,都没有人会对他的言行举止有所置喙。 他一个人独自生活,虽自由自在,但也单调无趣。 说来也怪,他本过惯了这种单调无趣的日子,但这次醒来之后,仅仅才过了三日,他竟然就已经觉得自己过够了这种日子了。 更怪的是,他总是莫名觉得,他的身边应该时刻要有一个人陪着他,他……他觉得他一个人很孤独。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已经摆在了陆笃之的眼前。他以前竭尽全力压制封锁的那些属于常人的七情六欲,说不定…… 骤然打断陆笃之思绪的,是远远传来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陆笃之凝神听了一息的功夫,跟着便听出来,来人共有四人。为首者是他师弟陆存真,其他三人,则应该是陆存真这个山主特意带上来见他的。 跟在陆存真身后的那三人,会是故人么? 不多时,陆笃之未掩的院门就被人给轻轻推开了。 紧跟着,属于陆存真的温润嗓音就隔着门扉响了起来,“师兄,我带了师侄萧求索,和千机楼楼主燕仁心过来。还有一个人你从前没见过,叫殷绪锋,是平日里负责保护燕楼主的侍从。” 陆笃之心道竟真是故人来了,跟着就道,“侍从留在门外,其他人进来吧。” 待陆笃之话音落下,堂屋木门“吱呀”一声声响,紧接着,三人就抬脚进了屋。 陆笃之并未起身。 他轻声说了句“坐”,接着便抬眼打量起了面前的两个故人。 面无表情、气质冰寒的女子是他的徒弟萧求索。而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的男子,则是现任的千机楼楼主燕仁心。 陆笃之记得,十二年前他还没闭死关的时候,那时的千机楼楼主并不是燕仁心,而是燕仁心的父亲燕千湖。 思及此,陆笃之便朝燕仁心问出了自己的猜测,“你爹已经去了?” 燕仁心轻轻颔首,道,“已经去了三年了。” 陆笃之虽曾为燕千湖杀了不少人,但实际上,他和燕千湖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朋友。因此骤然听得自己的猜测被证实,陆笃之也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只低声慨叹了句“他竟比我死得要早”,便算。 问完燕仁心,陆笃之跟着便凝眸朝自己的徒弟萧求索问道,“求索,幽冥功法你练到几层了?” 萧求索颔首答道,“师父,我已经练到第七层了。” 陆笃之又问,“你停在第七层多久了?” 这次萧求索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师父陆笃之,“两年了。” 两年停滞不前,没有长进,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对将幽冥功法亲自传授给萧求索的陆笃之来说,已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陆笃之定定地看了眼前已经由孩童彻底长成成人的萧求索好一会儿,冷不丁地突然开口问了她一句,“城主可还健在?” 萧求索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师父!” “那便是健在了。”从萧求索的反应中得到答案的陆笃之接着说道,“求索,你去杀了他。” 萧求索听完这话,面上血色瞬间尽数消失,“我做不到,他是我爹。” 陆笃之淡淡道,“你做得到的,你爹他武功不如你。” “……师父,我真的做不到。”萧求索颤声说道,“我虽一向都听师父的话,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的事情。若我、若我真的为了精进功法杀了我爹,我一定会像师父你一样悔不当初的!” 陆笃之蓦地沉下了眼眸。 萧求索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刀子一样往他的心上捅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就割开了他心里的那道陈年旧疤。 心里的那道陈年旧疤一经割开,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渗血,久违地让他再次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痛心切骨的感觉。 陆笃之嘴唇嗫嚅了两下,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萧求索见他久久不言,不由小声唤他,“师父?” 陆笃之定定看她一眼,道,“随你的便吧。” 萧求索闻言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多谢师父!” 同萧求索说完话,陆笃之突然记起一事。他侧眸看向燕仁心,问,“你来我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我之前托你爹找的人,找到了?” 燕仁心闻言一愣,“前辈有托我爹找过人?我爹他临去之前,并未对我提起过这件事。” 陆笃之道,“他早当我死了,自是不会对你提及。” 燕仁心忙道,“前辈若是还想找人,托给我找也是一样的。” 陆笃之思及就算是燕仁心真的帮他找到了他那对亲生父母,他赶过去将人杀了,但由于他对那两人毫无感情,就算是亲手将他们千刀万剐,也断然无益于功法精进,便道,“算了,不找了。” 不过是思索了片刻关于亲生父母的事,陆笃之跟着就觉得精疲力倦、疲惫至极了。 陆笃之直接挥手赶人道,“若无其他事情,你们就赶紧离开吧。” 进了屋后一直不曾主动开口的陆存真见陆笃之突然挥手赶客,忙道,“师兄,他们两人多年不曾见你,如今为了见你一面,特意千里迢迢地赶来问剑山山上,可你竟连留他们喝杯热茶、吃碗热饭都不肯么?师兄,这可不是我们问剑山的待客之道啊。” 陆笃之既不觉得自己值得旁人千里迢迢特意赶来见他,也不认为问剑山有什么待客之道,就道,“问剑山何时有待客之道了?” 陆存真弯唇一笑,道,“师兄,待客之道是我继任山主之后有的。待客而已,又不是什么繁文缛节,很难接受么?” 陆笃之思及师弟陆存真武功比他弱上不少,继任山主之后,想来是没有办法像他一样遇事全部直接用剑解决的。因此被迫懂得些人情世故,待客礼节,也是无可厚非。 况且千机楼掌握着整个江湖的关系情报,地位高而特殊,想来他师弟这个现任山主,是非常不愿怠慢燕仁心的。 想通种种关节后,陆笃之就道,“我有些不适。若要吃饭喝茶,明日如何?” 陆存真笑着看向了燕仁心,“楼主以为如何?” 燕仁心自然没有意见,“吃饭喝茶这等小事自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不知前辈身体何处不适?若是前辈不介意的话,”说着,他就从怀中掏出了山主陆存真之前还予他的血玉,小步走到了陆笃之的跟前,“这个您就暂且留着用吧。这是我们千机楼代代相传的血玉,虽不像江湖传言所说那样有起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但是缓解身体上的不适,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陆笃之垂眸看了一眼燕仁心手中的指长血玉,接着又抬眸看了看对方几无血色的苍白面孔,道,“你这血玉是疗伤圣品,非凡之物。当年你爹连让我多看一眼都不肯,你如今这么轻易就肯将血玉借我?” “前辈曾救过仁心的命。”燕仁心真心诚意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莫说是将这血玉借给前辈,就算是送给前辈,仁心也是肯的。” 然而虽然燕仁心拳拳盛意,一片真心,但陆笃之闻言却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血玉收回去吧。我向来只杀人,不救人。当年我之所以会出手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同你爹燕千湖做了交易而已。救你,并非出于我本意。此非救命之恩,你无需放在心上。” 说罢,他起身对陆存真道,“我要休息了。至于他们,你看着安排就行了。” 燕仁心见陆笃之说走就走,心下一酸,竟连着眼眶都有些酸涩。 他满心都是那句‘此非救命之恩,你无需放在心上’,一时间只知道愣愣地站着。怔然出神间,他伸出的手还保持着将血玉递出的姿势僵在那里,忘了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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