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鼓动着窗帘布,在桌前扫来扫去,嘉嘉有些困了,趴在乌木桌子上,任由窗帘布拍抚她的面孔。她闭着眼,想到龙彧麟脖颈上晶莹莹的水,水痕流到脊背上去了。 嘉嘉也不会想到,这世上除了懦弱的爹、暴躁的娘、蛮横的大伯,还有这么一个英朗可爱的大哥,即便沈惠珍常说他会杀人放火,嘉嘉又没有亲眼见过,自然不信。只可惜她晚生了几年,一直是个小孩子。嘉嘉开始胡思乱想,二姐都不要他了,自己想一想也无妨。但又不敢多想,长久的爱而不得是要生病的。 嘉嘉还在伤春悲秋,龙彧麟敲响了她的房门:“嘉嘉,你现在有空没有,大伯喊你有些事情。” 嘉嘉猛然抬头,先是静默着听自己的心跳,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我等下过去。” 龙彧麟道:“没有关系,你忙你的罢,吃饭再说。” 饭桌上酒气蒸腾。 嘉嘉和一帮老爷们儿没什么好说的,葛青云问起她“三民主义”,嘉嘉只说:“吃罢饭我找篇文章给你看。” 葛青云又要数落她:“你说说你,花大钱让你去念书,轮到你派上用场了,你给我纸上谈兵。” 他一念叨嘉嘉,嘉嘉就不吭声,吃完饭就走。 龙天下对葛青云道:“你就别折腾了,你胸无点墨,没有文韬,说了你也不懂。” “我没有文韬?”葛青云扯着嗓子:“我怎么没有文韬?” 葛九霄在一旁喷饭:“啊……哥哥是武状元。” 葛青云拍了拍大腿,“啧”叹一声:“武状元!那也是大清朝的武状元了,现在没什么用啦。我还是不如老岳精明,他一个土匪出身,早早看清形势倒了戈,他这一死,儿子女婿都连着官升几级,还在南京政府供了要职,再看看我这个武状元,更扯淡了么不是!” 葛青云捏着酒盅,看向龙彧麟说道:“小麟,你不要想着回上海去了,往前数二十年靠枪杆子,往后数二十年少不了枪杆子,你跟我到南京去,以后你袭了我的军衔儿,不比跟着你爸爸强。” 龙天下喝酒喝的斯文,小口慢酌:“怎么还扯起我来了?” 葛青云不能和别人比,和别人一比他就不甘心:“小麟,你看你爸爸这出息,以前你爷爷在,还有十三太保,到了他这儿五龙堂都守不住,轮到你就一无所有啦!” 听到葛青云贬低龙天下,葛九霄火上浇油:“以前龙哥是很威风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绕,抡着大铁棍在码头收过路费,谁不给就得挨上两棍,我那时候跟在他屁股后边,我也沾点威风。” 葛青云哈哈大笑:“小麟,你看你爸爸年轻时候就这点出息。” 龙天下知道要脸:“嗳,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我都记不得了。” 龙彧麟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饭,听着他们叙旧,停下来说道:“说来说去,大伯你无非是想让我跟你当兵去。之前说好的,领出一队兵让我带回上海去,现在我还没看到影儿呢,你还想诓我。” 葛青云严肃起来:“小麟,你别听你爸爸的,他就会让你等,让你看别人怎么站队,尽会瞎耽误人。你听我的,你跟我到南京去。” 葛青云咂咂嘴里的酒味:“你还是不如金子有先见之明,你该去军校混个毕业,正规军官在中央提拔很快。要是他在,我领他去南京。” 龙彧麟道:“打住,金子哪是扛枪的料子,他是想给他爸爸报仇。结果怎么着,仗打完了,他毕业了,他连战场都没上过,岳伐王的影儿也没见着,还不如我。” 龙天下道:“金子从小学习优秀,能一路念完高小,你是天天嚷嚷着不上学,这点比你强。” 龙彧麟骄傲道:“所以他就是喝墨水的人,他就该留洋去。” 龙彧麟说起金銮殿,总是疑心他为什么不回信。 左等右等过了七八天,龙彧麟终于收到了白家大哥的回信。 龙彧麟迫不及待撕开信封,取出信笺,边往院子里走边展开信来读,他激动,忙去找龙天下,长腿刚迈过石拱门,脸上的笑容瞬间全部消失。 龙彧麟愣在原地,颤抖的双手捏着薄薄的信纸,他眼里蠢动着一点泪,嘴唇上下蠕动,想开口说话,没有声音只有口型:“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啊……” 龙天下看他神情有异,也不再笑了,问道:“小麟,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 龙彧麟走上前,把信塞到龙天下手里,他的身体崩塌了一样,不受控制蹲了下去,手掌揉着红热的眼睛:“你看……” 龙天下看过之后,深深蹙起了眉。 信上说,白家大哥寄出信后,已经准备好迎接金銮殿,结果没有等到他,白家大哥还以为他不来了。接着又收到龙天下寄来的信,问他情况,白家大哥才知道金銮殿已经上了船,他预感不对,抓紧去查询了轮船的消息,才知道那艘船撞上冰山发生了海难,现在还在搜救。白家大哥附了一张相关报纸,报道上说还有大半的人没有得到救援。 龙天下愣住了。金钰霖就这么一个孩子,交给他抚养成人,现在生死未卜!金銮殿要是死了,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丁点金钰霖的影子和血脉了。龙天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敢看报纸,他忒楞楞喘出这口气,低低唤道:“钰霖……” 龙彧麟想着那日他亲眼看着金銮殿上了甲板,听到龙天下喊他的老情人,登时怒火攻心,悲痛愤怒交加:“爸爸!你还想着他,金子出事了!你到底有没有心!” 龙天下闭着眼睛,自责道:“我该发电报给他,我怕电报里仨字俩字说不清楚……怪我,都怪我。” 龙彧麟用衣袖蹭了一下眼睛,他不信,不信金子就这么完了。龙彧麟道:“我找他去!” 龙彧麟不管三七二十一,回房间胡乱收拾了东西,急匆匆出门去。 他走的急,把葛青云撞了个趔趄,葛青云瞧他莽莽撞撞,站稳了问道:“嗳呦,急着去投胎啊!” 龙彧麟竟然不理他,葛青云当胸推了他一把:“问你干什么去!” 龙彧麟说不出话,更说不出“金子出事了”这种话,他执拗起来,硬往前走,尽管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葛青云揪住他的耳朵,把他往回拽:“没听见我说话,老子问你干什么去!” 龙彧麟猛地一挣,把耳朵解救出来,耳朵根撕裂似的疼,紧接着他挨了葛青云一耳刮子。 葛青云叱道:“你怎么回事!” 龙彧麟手一松,皮箱子掉在了地上,他毫无预兆发起了癫狂,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葛青云的腿开始大哭,吭哧吭哧,鼻涕眼泪汹涌而出。 葛青云吓了一跳:“你这孩子,中了什么邪!” 龙彧麟嚎啕出声:“大伯啊,金子死了!他死了啊!” 葛青云瞧他真是疯了,将他攀在自己身上的手拉开,刚拨开,龙彧麟又攀了上来。葛青云只好拖着他,艰难迈腿,从院子里端起一盆水,兜头泼了龙彧麟一身。龙彧麟头顶凉透,冷静了下来。 葛青云转脸一看,龙天下也哭成泪人。他一把夺过龙天下手里的信纸,看了个大概,也难受起来:“我的老天爷来!” 感情太过深厚,即便只是听到不幸的消息,也会心惊肉跳悲恸一番。人一心伤气急,就容易失去理智。 幸好,葛青云理智尚存:“死不死没有一准,报纸上说搜救着呢!” 葛青云将烂泥一样的龙彧麟拽了起来,问道:“他是上了这艘船吗?你记不记得番号!” 大半年了,龙彧麟根本没有印象,他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葛青云武断道:“番号都不一定是这个番号,哭个屌!” 龙彧麟可怜巴巴道:“是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我看着他上船的。” 葛青云冷静指挥道:“不一定是这艘船。你去天津查一查,我让九霄去发电报。” 龙彧麟用力点了点头,他当即乘特快列车赶往天津。下了火车,龙彧麟一刻不敢松懈,他忙去到轮船售票处,查询那日启航的船只。时间过去小半年了,又是纸质薄,一时半会儿查不到。售票员让他回去等着,关乎人命的事情,一定会给他个交待。 龙彧麟走在路上,行尸走肉一般,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招揽了一辆黄包车,让他载自己去金公馆。 一路上,龙彧麟的思绪随着车轮颠簸碰撞,他想那日金子上了船,如果不是这艘船,该是哪只船?上了别的船,应该早已顺利抵达白家大哥那里,为什么白家大哥那里没有消息?他思来想去,金銮殿肯定上了这艘船,撞上了冰山,他不愿意承认。 到了公馆门口,龙彧麟付清了钱,隔着铁门眺望公馆内的情形,并非像是大半年无人居住,院子里还摆着金銮殿最爱躺的摇椅。 龙彧麟掏出口袋巾,擤了一下鼻涕。他就近找了一个开锁师傅,把里里外外的门锁全打开了。 龙彧麟快步走进客厅,他明明记得,走之前,他用白布将所有家具都蒙蔽起来,眼前的客厅则是乱糟糟的,家具摆放的毫无章法,脏衣服堆在地上。 龙彧麟沿着楼梯往上走,心怦怦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看见金銮殿。龙彧麟去到楼上客厅和书房,并没有金銮殿的身影,但他可以确定,有人继续住在这里。 龙彧麟心想,金銮殿之前跟他闹,不想去留洋,他会不会根本没有走!龙彧麟认定金銮殿没有离开天津,他坚信不疑。 龙彧麟在金公馆等了三天,不见金銮殿回家。他又心慌起来,于是跑到基金会,询问金銮殿有没有取过钱。梁仲韬告诉他,没有,金銮殿没有取过钱,李钧山也没有来要过钱。 龙彧麟听说沈正嵘一家在天津落户,唯恐沈怀璋来找人麻烦。他去到沈公馆,沈公馆今非昔比,沈正嵘中风了,沈怀璋死掉了,死人总不会为难人。 龙彧麟咬咬牙,一口气跑到黑河去了,他找李钧山,李钧山骗他,李钧山说自己如今已经是一省之长,腰缠万贯富得流油,早就看不上金銮殿的小金库。李钧山还大放厥词,说他要是能在东三省找到一个叫金銮殿的人,省长之位让给他来坐!李钧山和金銮殿只有债务关系,没有人身关系,龙彧麟没有理由怀疑他绑架了金銮殿。 一个月,龙彧麟跑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见到金銮殿的影子,就在他想要放弃之时,他想到了岳关山!龙彧麟攥紧了拳头,他忘了岳关山,可恨的金銮殿,肯定跑去和他相好了。龙彧麟宁愿相信,他和岳关山相好去了! 龙彧麟失魂落魄回到北平,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去南京。” 家里人问起他怎么样,龙彧麟坚定地说:“金子肯定没有上船,他回家住过,他之前就闹着不肯留洋,一定是趁我回北平,自己偷偷下了船,我知道他的德行,他肯定在南京,要是不在南京,他肯定去浙江找苏少九玩去了,他才没有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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