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裴缜突然低声开口:“我不想待在霖川,过不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里的。” 成南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他:“你要去哪?” “西疆。”裴缜说,“我想去西疆。” 成南瞪圆了眼睛:“那个有大鸟的地方?” 他随口胡诌的故事,那小叫花子竟是记到现在,裴缜本想与他解释一番,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谁都没去过西疆,所得的印象本就是全来自于别人口中的描述。 他于是点了点头,和成南说:“我大伯正在西疆与昌阗打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将军。你听过裴铭疆么,他就是我大伯。” 在裴缜骄傲且期待的视线中,成南茫然且真诚地摇了摇头。 这回轮到裴缜惊讶了,他一直以为裴铭疆的名姓是家喻户晓的。 他试探地问成南:“那你知道昌阗么?” 昌阗紧邻西境,百余年来不断来犯,是国家最大的忧患和劲敌。 小叫花子仍旧摇脑袋,根本就没听说过这都是哪跟哪。 裴缜看着眼前小叫花子白白净净的脸,两人视线对上,那双眼睛更是清亮得没有一丝尘埃,无知又乖巧。 成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我该知道么?” 裴缜见不得小叫花子这模样,心里原本的不可思议瞬时被一脚踢远,他清了清嗓,手大咧咧地一挥,无所谓道:“哪有什么该不该知道的,西疆和昌阗离这里多远哪,你听过才奇怪呢。” 成南微微放下心来,听到裴缜说:“反正,我就是想和我大伯一起去打仗。” 成南一口气没舒到底又提了起来。 裴缜看他一眼,见小叫花子眼睁得圆溜溜的,觉得有些好玩,继续道:“我大伯征战几十年,身上的伤多得数不清,他说自古将士马革裹尸还,活着的是少数,但我不害怕,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护佑一方安宁,无论手中持枪还是拿笔,我想成为像我伯父和父亲那样的人。” 他将自己说得都热血沸腾起来,好似这会儿已经站到了西疆战场上,耳边号角急催,战旗猎猎作响…… 一扭头,成南还原模原样地惊讶地看着他。 裴缜志满踌躇,嗓音都低沉深邃了不少:“怎么了?” “打仗是要杀人的。” 裴缜绷着嘴角一脸严肃地点头。 成南蹙起眉:“你敢杀人吗?” 裴缜:“……” 成南:“……” 气氛倏然凝滞起来,半晌,裴缜的耳侧慢慢地浮起一层红意,然后蔓延到脸侧,没一会儿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狼狈地移开脸,吭哧道:“到时候我就敢了。” 成南撇了撇嘴,小小地切了一声。
第10章 崔瘸子 裴缜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羞臊至极,偏头假装盯着霖河里的水缓了半天,耳根仍是热腾腾的。旁边的小叫花子这会儿也不说话了,裴缜不好意思去看他在干什么,心里却愈发打鼓,觉得在成南面前丢了面子。 他强作无事地清了清喉咙,转过身来,视线瞥到成南身前摆着的鲤鱼碗,手贱地一把给人拎了起来,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小片薄薄的碗沿,悬在半空中晃悠悠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成南果真一下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诶”了一声,这就着急地来抢。 裴缜往后撤了下身子避开,将碗攥进手里:“这碗都烂了,你怎么不换个新的?” 刚开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紧,趁着成南的视线完全胶着在碗身上,连忙偷偷咽了下口水,这才正常了些。 他耳根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意这会儿却是全跑到了成南脸上。 小叫花子一改先前的绵软,瞪着他竟显得有些凶狠,恼声道:“还给我!” 裴缜被他吓得愣了一瞬,然后乖乖地松了手。 成南一把将鲤鱼碗夺回去,护进怀里又连忙低头检查,脸上犹带着些未褪去的怒意。 裴缜挠了挠脑袋,咕哝道:“就拿了一下,用得着生气么……” 成南没理他,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没发现什么新的缺口,这才安下心来。然后他站起来,蹲到霖河边上,将碗浸进了清凌凌的河水里。 裴缜撇嘴看着他动作,忍不住抬起自己的两只爪子看了看,明明干干净净的,拿一下还能把碗给碰脏了不成…… 不过虽是遭到了成南的嫌弃,他先前闹的那点子尴尬事倒是如愿盖了过去,裴缜心里松快起来,起身也跟到霖河边上,歪着脑袋看洗碗的小叫花子。 “别洗了,我手上不脏。” 成南鼓着脸不理他。 “我给你买个新的碗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龙泉的青瓷还是定窑的白瓷?不过瓷碗容易碎,要不用木头的,就是可能不太好看……” 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成南不愿意听,只能出声打断他:“我不要其他的,就要这一个。” 刚见面时裴缜砸烂了他的碗说要赔时,小叫花子也是这反应,裴缜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干嘛非得这一个啊?” 成南的手还伸在水里,鲤鱼碗也整个浸在薄薄的水面下面,夕阳的影子投射在瓷白的釉上微微摇晃,碗底的那尾鱼在水下愈发鲜艳,似是下一瞬便会游起来。 成南低头看着,说:“这是我爷爷给我买的。” “那你爷爷呢?” “他死了。” 裴缜蓦地住了嘴。 成南的表情却很平淡,仿佛刚才那话不过是随口之语,抬头见裴缜一直盯着他,还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 裴缜抿了抿唇,视线再落到成南手里拿着的碗上,那些黑色裂纹瞬时变得扎眼起来。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小叫花子的眼泪,心里突然不知什么滋味。 “你别难过。”他低低地说。 成南“嗯?”了一声,没太听明白他这突然的一句,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裴缜脸上的表情愈发愧疚,成南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他收回自己的碗,扯起衣角擦净上面的水渍,嘴唇很乖地弯了弯,说:“没难过。” 或许曾经也难过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崔瘸子是四年前的秋天死的,说不准是什么病,或许是因为头前淋了一场雨,或许是某一个夜里受了寒,也或许是多年累积下的沉疴旧疾,他们没有钱去医馆里看,能去崔瘸子也不去。 他只是咳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站不起来了他就靠墙闭眼坐着,安静地等成南要饭回来。成南每天要到的东西都很少,他一口也不吃,全都端回来,崔瘸子也不吃其他乞丐分来的东西,只吃成南要来的饭,可即便是那么少的东西他也吃不完,剩下的成南再一口口吃掉。 崔瘸子说话都费劲,却扯着嘴角笑着跟其他乞丐炫耀,说我们阿南现在都可以养着爷爷了。 成南不说话,等夜里别的乞丐都睡着了,他搬动崔瘸子的胳膊,把自己的脑袋靠进他的臂弯里,小声地允诺说:“爷爷,我今天比昨天多要到半个馍馍,明天肯定能要到更多,能一直一直养着你。” 崔瘸子闭着眼笑,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成南的脑袋,许久之后才说:“不用啦。” 安静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也显得轻,平平稳稳的没什么害怕或遗憾:“爷爷老了,人老了就得死,这是应该的事,阿南别害怕,你就想着爷爷是去享福了,到地底下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他说着笑起来,没两声又变成了闷闷的咳,缓过来之后又继续笑:“阎王爷小气,不让爷爷带个小油瓶,一顿俩鸡腿他可舍不得,所以阿南还得活着,慢慢儿长大。” 成南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腰不吭声,像是睡着了,只是眼泪将崔瘸子的胸口湿得温热热的。 后来崔瘸子就连话也不能说了。 余不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女子,说是医馆里老郎中的女儿,他们踩着熹微的晨光匆匆走进庙里时,崔瘸子已经没剩了几口气。 女子走近给他检查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她医术算不得精通,只是在家偶尔给父亲打打下手,却也能看出眼前的人已是药石罔效。 其实也用不着她,谁都能看出来这老乞丐的一生已经走到末尾。 崔瘸子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仿佛真的是要去享福。 余不行看着他,忽然也哈哈笑起来,笑声荡在闷窒的破庙里,显得有点怪。余不行不在意,而是蹲下身来拍了拍崔瘸子的肩头,说:“老崔不地道啊,自个先跑去地底下过好日子去了。” 说着他一把将旁边的成南拽过来捞进怀里,胡乱地擦了两下他脸上的眼泪,声音松快:“看把我们阿团给气的,都掉金豆豆了。谁知道阎王爷做的肉放不放盐,说不准难吃死了,咱还是在地上要饭吧,至少酸辣咸甜有滋有味。” 李老三听不惯他的话,立马反唇相驳:“人家阎王爷做肉怎么就不放盐了,你咋知道那啥滋味……” 在他们的一言一语中,崔瘸子的死就这样落了局。成南没有法子去改变人的生或死,只能顺着他们的话想崔瘸子真的去享了福,这样一来,就没那么难过了,至少不像最初时一想起就要掉眼泪。 从前每天都要喊上好多遍的“爷爷”二字没了用处,他只偶尔在心里喊一喊,很快便习惯了一个人出门、要饭、走夜路。他看着树顶上的叶、霖河里的水、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一天又一天,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崔瘸子的死渐渐淡成了很久远的一点痕迹。 成南擦好了碗,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红云里面已经掺上了青黑,他跟裴缜说:“我要回去了。” 裴缜点了点头,这回竟是没像之前那样缠着成南要他再多留一会儿。成南试探地迈出步子,走了很远之后又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发现裴缜还原模原样地站在河边上,没有要来追他的样子,这才安下心来转头朝庙的方向走了。 裴缜在河边站了老大一会儿,才转身朝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子走过去。他每天傍晚回府的时候都会给裴谨买些小玩意儿带回去,这天也不例外,然而糖葫芦拿进手里,他忽然有些懊恼地想起来,自己今天勾起了小叫花子的伤心事,却忘了给他买一串糖葫芦哄哄他。
第11章 鲤鱼碗 夜里的时候起了风,成南便进了庙睡,靠着一处墙根铺好他的破褥子,又将他的鲤鱼碗规规整整地塞进了叠好的衣裳下面,这才扭头冲着墙壁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白日里和裴缜提到了崔瘸子,成南这晚久违地梦见了爷爷。 崔瘸子看起来还是很多年前健泰的模样,两只劲瘦的手掐在成南腋下,将那么大一个他举离地面也毫不费力,称完了重笑着说阿南又长沉了,沉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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