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有些狡黠:“我赌赢了。” 成南直想骂他傻子,但喉底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裴缜很贴心地没有看他,一边流畅运笔一边继续道:“我向他打听了下你的父母,但他也知道得不多,只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说,你父亲长得很高,不爱言笑,眼睛下方有颗痣。你母亲与他相反,性格和善,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他说罢没有回应,裴缜也不再吭声,直至许久之后,成南很轻地“嗯”了一声。裴缜这时才扭头看他,身边的人眼睛红红的,唇角却弯起,是很平和满足的笑。 从前他对那对夫妇毫无所知,连肖想都只是空白一片,现下虽也只是寥寥几语,却足以让他在心里描摹出他们的模样,从此以后,思念也好,单纯的称呼也罢,都有处归依,这便够了。 裴缜伸手过来握住成南的手,冲他笑了笑,随后不等成南说什么,他便又收回视线去,继续写那封未尽的信,牵着成南的左手却始终未松开。 信并不长,待墨晾干,裴缜将其收进信封中,成南凑过来看了一眼,认出上面的一个“王”字,他知道的统共也就那一个王爷,于是问裴缜:“是写给端王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成南想起来什么:“是他想当皇帝吗?” 这样隐秘的话被他大剌剌地说出来,即便周围无人也令人心中一惊,但他的神情又是那样天真坦荡,令人不舍得苛责哪怕一点,裴缜便也直白回道:“是。” 成南想起多年前与端王仅有的那次会面,那人模样极好,却冷得人心惊,不由担忧道:“他能相信吗?” 裴缜的神色也肃谨下来:“离那个位置越近,越有更多迫不得已,人的心态也必定发生变化,但至少,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君王。” 在他身后书架的最顶层的隐秘处,塞着一封信,那是当初他决意要动用淮东兵力去救人时端王的回书,与金銮殿里冷血残酷的谨慎大论不同,朗白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从心。 既是从心,便要无愧于心,既是无愧于心,总不会成为太坏的人。 “而且,”裴缜顿了下,似是有些迟疑该不该说,但见成南专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便继续道,“他手里有我伯父的半块玉佩。” 成南没明白什么意思,裴缜解释道:“我父亲的那半块玉佩在我母亲那。” 成南脸上茫然片刻,随后意识到这里面藏着的秘密,瞬时失色,结巴道:“你、你是说,端、端王……” 裴缜食指在唇边竖了下,成南连忙两只手捂住嘴,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显然受惊不小。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神色从讶异转为不忍和伤感,先是近十年生死不知的别离,好不容易以为重新相逢,不过短短几月再度阴阳两隔,成南只是想一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这些却真切地发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又如何让他不满身戾气? 未曾消散过的不安蔓延得仓促,成南几乎是慌乱地抓住裴缜的手,像是怕他眨眼间就会消失,裴缜反手握回去,声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放心吧,你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的。” 成南先是点头,随后又慌忙摇头:“不对。那如果我不在了,你就不好好活下去了吗?” 裴缜看着他没说话,漆黑的眸子像是能将人吸进去,却也仅允许容纳一人。成南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他的偏执,心惊胆战地劝道:“这样不对,别人总会死的,你得为自己活着……” 裴缜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把赤松图木给我?” 成南梗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道:“我愿意为了你去死,但也会为了我自己活。” 他从小见过太多的死亡了,知道万事万物总有分别的那一刻,人离去了,这世上仍旧还有漂亮的云和鸟,有好吃的糖葫芦,有碌碌不休的车马…… 裴缜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后肯定道:“你说的那些的确很好。”成南一口气没松到底,便听他接下来道:“但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 成南忍不了了,上手一把掐住裴缜的脸,凶神恶煞地往两边扯:“你是不是有毛病?人家端王怎么就活得好好的,还能想着当皇帝?” 裴缜的脸都被拽得变了形,还认真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义正词严地陈说:“人与人不一样,有的人可以,但我偏偏是不可以的那个。” 成南彻底没办法了,挫败地放下手,裴缜顺势将他抱到桌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地剖白:“我愿意为了报仇去死,也会为了你而活。” “所以,”他蛮不讲理道,“你什么时候也不能抛下我。” 成南低头看着他,陷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微微有些失神,方才那些劝说的话皆失了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喃喃着答应:“好。” 成南在裴缜侵上前的交缠中想,他没有说谎,但如果没了裴缜,如果没了裴缜,只是想一想,那云和鸟,那糖葫芦,那辘辘的车马,还有几分意义? 他于是又一遍遍寻求确认:“你要活着。” 裴缜也答应他说“好”,可是不够,成南迫切地渴望一个真正的答案,不只是允诺,还要是现实,待到尘埃落定,就再也不必担忧分离。 【📢作者有话说】 端王:事若败露,一定是因为你俩人的大嘴巴……
第73章 别瞎学坏 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先前成南病时两人并肩而眠,不过是各睡各的,至少在成南清醒时裴缜比谁都规矩。现下两人心意互通,他似是忽然犯了什么黏人的毛病,白日里得空的时候便拉着成南不放,到了床上也仍旧牵着人的手,漆黑的眸子定在成南脸上,时不时便凑过去吻一下。 从朝阳初始到日落月升,一天流逝得无比迅疾,留给他们的时间那样少,中间却隔着长达六年未知的日夜。有些事裴缜曾粗略向成南说过,但许多细节之处并未涉及,如今夜色静寂中慢慢道来,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成南听得眉头便没松开过,直至裴缜说到他在西疆战场上曾被一刀贯穿胸膛,差些送了性命,成南霍然掀开被子爬身坐了起来。 没等裴缜问他想做什么,成南伸手过来便要掀他的衣裳,俊秀的脸上微微泛白:“让我看看。” 裴缜拢着衣襟往后躲:“没事,早就好了。” 成南却很执拗,非要亲自看了那伤口才罢休,屋内虽是点着火盆,但仍是寒冷的天,裴缜怕他着凉,只能率先妥协,松开手任由成南扒开他的前襟,露出坚实胸膛上那道狰狞陈旧的伤疤。 又何止胸口处,他身前身后的伤不知有多少,成南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先前他在裴缜背上看到的那些伤便已足够骇人,现下眼前横插胸口的那道疤痕更是刺目,当时若是再偏一点,仅仅一点,裴缜便不可能再站在他面前了。他会独自死在西疆战场,被黄沙掩埋,慢慢地再也没人记得他和那份冤屈仇恨,至于成南,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 成南被自己的想象激得双目微红,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摸着那道疤,裴缜一开始还出言劝慰他,到后来不知为何便闭了嘴。 手指在凸起的褐色疤痕上流连,带着迟来的恐惧与怜惜,待终于挪开,裴缜一口气没松出来,成南的手指又挪到了旁边那些稍轻些的伤上,他像是个全神贯注的赤脚大夫,非要细致地确认每一道伤是否都彻底好全了,摸完了这处摸那处,摸完那处又不放心地重新摸回来,直到—— 裴缜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话像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低声道:“别摸了!” 专注的动作乍然被人打断,成南疑惑地抬头看向裴缜,眼尾还有些未褪去的红,张嘴要问为什么,却猛然瞥见裴缜僵硬挪开的视线,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不自然。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低头顺着那结实流畅的腹/肌看下去,然后便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 “轰”的一声,成南在片刻的呆滞后,只觉一股极烈的燥热之气直冲天灵盖,差些将他撞翻了跟头,慌乱地挣开裴缜的手,一张脸红得堪比炉膛中烧红的铁块。 裴缜的反应也没比他小到哪里去,在成南刚一动作的时候,他便猛地伸手拢紧散开的衣裳,另一手将被褥刷地拽上来,神色间狼狈又羞愤。 眨眼间,黏在一起整晚上的两人分开老远,都定在原地般谁也不看谁,成南还有些心有余悸,红着脸结巴道:“不、不摸了,要、要不就睡吧。” 裴缜紧抿着唇,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莫说再去牵成南的手了,连看都不再看人一眼。周围的空气热得惊人,闷窒粘稠得几乎令人难以呼吸,俩人半晌谁也没再说话,直至不知多久后,成南转眼觑向裴缜,半张脸埋在被褥里面,小声地问他:“你好了吗?” 裴缜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后他忽然掀开被褥下了床,语气间含着些气恼:“太热了,我去开下窗。” 他三两步走到窗边,将之向外打开,寒冷的夜风瞬时灌进来,将他冻了个激灵,片刻间衣衫便凉透了,混沌的头脑这才觉得清醒了些。心底的小人几乎要尖叫着将地面砸出坑来,脸上却是极力不显,吹了半天风又将窗合上了,强作镇定道:“明日跟冯连说,火盆里少放些炭。” 一回头看到成南正趴在床沿上笑着看他,裴缜一下噤了声,抬手又默不作声地将窗户打开了。成南的脸红红的,在那点微弱的昏黄光晕里显得滑腻而漂亮,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含着那么一二分的揶揄:“那个,你弄过没有?” 裴缜睁大眼,被他这一句话震得有些结巴:“你、你说什么呢!” 成南的神色这会儿反而愈发坦荡。乍然受惊过后,静下心来再想,也不过那档子事,他长在市井粗野,这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周围人说起荤话来更不避他,再加上各个野巷子里蹲着,这些风月事不知听过、见过多少次,只是从未将之与裴缜和自己联系起来罢了。如今一想还是觉得挺臊,但自小熟读圣ЙàΝf贤书的裴缜在这事上显然比他更臊,纯情得还像当年那个偷亲了人连夜逃跑的少年郎,成南的心便很安稳很妥帖地落了下来。 他嘴角抿着一点很浅的羞涩的笑,小声问裴缜:“要不要我帮你?” 裴缜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瞬时全炸了起来,从心脏到指尖全是麻的,胸口却又滚烫得惊人,几乎带来些想流泪的错觉。许久,他抬手啪地一声合上窗子,折身朝床边走回来,在成南仰看着他的目光中抬手,一把扯起散落旁边的被褥,兜头将人蒙在了里面,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别瞎学坏!”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极快,从离开京城到回京复命,裴缜统共就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剩下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也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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