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他被人举报之前的县试中舞弊,差些被戴枷示众,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才被放出来;随后家中田地遭人破坏,唯一的老牛也被人下药毒死;再到李向善从学堂回家后说路上有人尾随……妻子终于觉得害怕了,她不堪忍受地向着李老三喊,让他去跟那位同窗求饶道歉。 李老三自以为铁骨铮铮,瞪着眼更大声地喊回去:有种他就弄死我!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去试场! 结果他并没有死,他的妻儿却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淹死在了河里。刚刚开春的时节,多么冷的天啊,他们在水里冻了大半夜,人都硬透了,捞上岸时他的儿子手里还紧紧抱着几根蜡烛。明明刚吵过架,甚至连桌子都掀了,他的婆娘却还是在夜里默不作声地出门去给他买灯烛,怕微弱的光真看瞎了他的眼睛…… 人人都惋惜这场意外,李老三却如何也不信他们是失足落水,他疯了似的拿着菜刀去找那个昔日同窗,见那人在重重院卫保护下冲他笑,挑衅般地作出个向前推的动作,李老三嘶喊得喉咙里都是血,可那么近的距离,又如天堑一般,是再多的愤怒和再刻骨的仇恨也冲破不了的樊篱。 李老三被下了狱,受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再出来时断了几根手指,仅剩的家院也在某个夜里被烧了精光,而那个将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富家公子却早已远赴他乡做官去了。争什么呢?一个破落穷秀才,有什么好跟别人争的?哪来的胆量去做那飞黄腾达的春秋梦?最后落得妻离子散,茫茫大地干净一片。 那之后李老三便成了个乞丐,疯疯癫癫满口污言,再也不提什么书卷和家国,去他的贫贱不移,去他的威武不屈,从此他比谁都移得快,比谁都屈得狠,别人作践他,他便比任何人都更作践自己,一转眼二十载,肮脏的他还活在这肮脏的世上,独自记着那一对死在寒夜里、几世也还不清愧疚的母子。 凄冷的寒风中,李老三动作僵硬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碧莹莹的玉簪,很便宜的种料,却也花尽了他这二十多年里抹尽脸皮讨来的所有银两。他对着那玉簪看了许久,而后伸手扒开面前的黄土,将它放在里面,又用粗糙开裂的断指重新掩埋好。 他的动作安静而轻柔,如同在亲自为那个受了他的骗、吃了万般苦的女人戴簪,等将这一切做完,他又静默良久,而后忽然对成南道:“以后哪天我不在了,你就隔上几年帮我来看看他们吧。”
第68章 活下来可以吗 这话听来似乎掺着许多不详的征兆,成南蹙眉:“你为什么会不在?出什么事了吗?” 李老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只是前些日子被土匪掳上山,差些就没命回来,那时候我就想了,这世事无常得很,人说不准哪天就因为什么死了,到那时再想嘱托这些事可就晚了。” 倒是很有道理,成南想不出话来反驳,可仍旧不肯应承。他盯着坟头上的黄土:“你怎么不去找不行哥?” “余老八那小子,我可不放心他。” “那就放心我?” “放心啊。”李老三回答得很利索,“我信你。从小我看着你长大,虽然嘴上总是说你,但我心里知道,你是这霖川城里面最老实善良的小孩。” 说着他又像是叹息:“这样是会受人家欺负的呀。” 成南眼底被风吹得沁凉,不知是不是因为含了泪,他别开头,不知该如何告诉李老三,他早就不是小孩了,而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回程路上,仍是李老三背着成南。寒风凛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成南问他:“那个坏蛋现在怎么样了,你又见过他吗?” “谁知道,”李老三道,“也许当了大官,也许早就死了。” “应该是死了吧,他做了那么多恶事,肯定没有好报应。”说罢成南咳了一阵,等缓过气来,又不确定道,“也说不准真当了大官,不说祸害遗千年么?” 李老三没接他的话,成南在背后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李老三又开始嘟嘟囔囔地向成南说话。 “回去后你记得要让裴缜去给你找郎中,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等病好了就多吃点饭,把掉下去的肉养回来。” “裴缜这人挺好的,你跟着他干活应该受不了委屈,别闷葫芦一样成天发愣,多看人的眼色,给人说点好话。” “但要是,”他顿了下,“要是真受了欺负,也别硬忍着,实在不行就出来,当个叫花子一时半会也饿不死,之后再想办法学点手艺……” 成南听着,想起来还小的时候,李老三嫌他不会要饭,曾气急败坏地将他揪到街上跟着自己学,可等他被人呵斥了,也是李老三将他拽回去,往他的鲤鱼碗里扔了一颗化掉的糖。 他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吃过不少的苦,可也尝过很多很多的甜。 路过霖川城门的时候,两人都停下了话。李老三一边往前走,一边仰头看那城门高处巍峨的砖石,成南也在看,他们呼吸时产生的白气被寒风裹走,深灰色的砖石屹立千百年,显得冷酷又高傲,睨视着下方走过的蝼蚁众生。 他们沉默地走进城中,有点被蔑视的不甘,也带着些悲凉的可笑。 进城走了没多远,李老三便顿住脚,成南从他肩上探出苍白的脸,看到站在前方正冷冷看着他们的余不行。也不知怎么想的,成南下意识便鸵鸟一般将脑袋缩了回去,藏到李老三背后。 可惜,李老三一贯十分不靠谱,见着余不行长舒一口气,高兴地这就将成南往那边递:“可算碰着个熟人,这一路把我累够呛。” 成南勾着李老三破烂的衣裳不肯放弃,垂死挣扎道:“你早说,我能自己走——” 他没能自己走,脚连地面都没沾到,便被余不行冷着脸扛上了背。余不行比李老三要年轻得多,背也更宽阔厚实,成南却满心不安稳,生怕余不行下一刻便开口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在别人面前成南还能勉强含混过去,可从小在余不行面前他几乎是知无不言,没瞒过什么,现下混乱的脑子转了八百个圈,也不知该如何现在的境况圆过去。 李老三对他内心的煎熬一无所知,面对成南求助的眼神,姿势狂放地抻了抻胳膊:“那你就把他送去东四街吧,裴少爷等下去那里接他。” 他作势欲走,几步之后却又折身回来,在成南肩上拍了两下。成南想,李老三自己或许也没想明白回来是想干什么,于是嘴唇张了又合,最后只是低低道了一句:“不要变。” 那两下似是力道千钧,含着李老三一生的矛盾与挣扎,他痛恨曾经老实天真的自己,也瞧不上成南的善良,他一双冷眼看世间,可到最后,心底却还是藏着点不灭的热血。 于是他跟成南说,不要变——不要变成坏人,继续做个好人。 灰白的天空压得极低,成南想接下来的或许不是雨,而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时候,天地都会变成一片雪白,他或许会死在这个隆冬,可在将来不远处,必有着春光明媚的那一日。 余不行闷不做声地背着他向前走着,成南试探地开口:“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余不行没理他,成南有些挫败地趴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又不死心地开口:“茹兰姐和小宝还好吗?” 余不行这次回了他个“嗯”。 路上偶尔会迎面走过一两个人,都是行色匆匆,闷着头向前赶路。成南看着他们,忽然低声问:“你会和茹兰姐在一起吗?” 成南一直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无论余不行和白茹兰间是好还是坏,他都很少过问,然而现下他似是没注意到余不行的沉默,继续说道:“如果你还喜欢茹兰姐,就好好对她,等她愿意接受你了,你们就在一起吧。” 余不行沙哑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成南削瘦的下巴戳在余不行的肩膀上,他看着前方,又似在看很远之处,轻声道:“我就是想,人的一辈子那么短,留下遗憾多可惜。” 没得到余不行的回答,他不罢休:“你还没说呢。” 许久,余不行低声说:“好。” 东四街离城门口不远,很快便走到了,远远便看到裴府的马车已等在街边,余不行托着成南大腿的手紧了紧,脚步踩在青石路面上,碾出窸窣的轻响。 时间已经不多了,余不行的目光落在前面,很正经地叫成南的名字:“成南。” “我知道你一定在做很重要的事,没办法告诉我们,也是因为有苦衷。你有自己的想法,有想要做的事,也有想保护的人,这些我都了解。” “但是这么多年,你叫我一声哥,我就一个要求,或者说恳求。”他一向不太正经的声音在此时却微微颤抖,“活下来可以吗?” 余不行话里的颤抖像是传到成南身上,喉咙梗得厉害,成南说不出“不”,也答不了“好”,而沉默是印证也是答案,被余不行从身上放下来时,成南看到他的双眼通红。 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或许是离开,成南上了马车,手放在轿帘上,却又迟迟不肯掀开进去。他回头看向车下站着的余不行,寒风呜咽着从他们之间穿过,成南面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角却弯起笑了笑,不知是承诺还是期许:“如果冬天过去了,我就去找你们。”
第69章 一个秘密 裴缜那边的事还未忙完,怕成南等着,便先让车夫来东四街接他。虽然成南并未亲自走几步路,但许是因为吹了冷风,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本就在迅速衰朽,回裴府的路上便又起了热。 到了裴府门口,车夫唤人开侧门以便将马车赶进府,让成南少走几步路。成南却叫住他,掀开轿帘出来,短短时间里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晕出些红,嘴唇却是苍白更甚,看起来虚弱到了极致。即便如此,他仍是强撑着向车夫笑了笑,说:“我想在门口坐一会。” 车夫有些为难,这天看起来是要下雪,怕将人给冻坏了。 成南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又坚持道:“麻烦你了。” 车夫这回没再拒绝,赶着马匹离台阶更近了些,成南下去的时候他仍是不无担忧地问道:“有什么事要在这坐着?” “我想等一等。” 车夫奇怪:“等什么?” 成南笑道:“等雪来。” 后面的那句话他羞于说出口,便在心里与自己说了:“也等人来。” 天色已经微显黯淡,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纱,街上人烟稀少,只零星支了三两个无人光顾的摊子。成南拢紧领口,两只手乖乖地放在腿上等着,他想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幸运的,李老三等二十多年也无法再等来妻儿一面,他却还能等到裴缜回来。 等待并不让他觉得难捱,这副身子已经是无论精心呵护还是不管不顾都无甚影响,冷因此变得没什么所谓,但坐在这却能看外面的天空和街道,虽是比不上晴天时好看,但灰色的城池、卷起的风沙、归巢的鸟儿,在成南眼中却是同样的可亲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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