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将这些话一句句记在了心里,虽然有时候仍会忍不住和裴铭书呛几句,更多时候却都是听话和顺从的,但在照顾裴谨这件事上,他再想做些什么,感受到的却总是无能为力。 明明是那么小的女孩,本该天真活泼的年纪,却在一年复一年的病痛里熬成了药罐子。江南塞北的名医不知找了多少,每天无数的药喝下去,都没有任何起色,到最后甚至只能寄希望于神佛。 裴老太太将他半搂进怀里,温声安慰道:“没事的,不是说赤松图木可治百病吗,虽说它现在不知流落在何处,但总归是有希望的,你大伯在西疆打仗,也会顺便探听着些的。” “到那时候,咱们小谨的病就能好啦。” 裴缜嘴上虽是应着,心头的郁郁却并未因此淡下去多少。 他们是三年前从一个游医嘴里第一次听说赤松图木的,那游医见识广博,名声赫赫,多年间行走四方,到过北境也去过西疆,知道很多隐秘的传言。 他说赤松图木是一块看起来极为不起眼的红色木头,形似祥云,上面有天然而生的云松文理,佩戴可消万疾,即便是几年间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裴缜初时很是不信,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一听便是好事者杜撰的瞎话。 那游医却言之凿凿,说不要用常人的眼光去看西疆,那片土地太过古老深邃,也因此更为神秘诡谲,大漠深处不知藏着多少部族,在他们身上什么都有可能。他二十年前在西疆就曾碰到过一个男人,刀从身体里穿过去,本是致死的重伤,他却只流了一点血,两天就如常下了地。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听说了赤松图木这个名字,并亲眼看过它的模样。 裴缜听得发愣,裴铭书将话接过去,问在哪里能找到它。 那游医摇头,说十多年前沉天教覆灭,赤松图木随之流散,此后再也未听说过它的名字。 而且,他说,赤松图木一旦戴上就是一生的事,谁需要它的由头都是万分紧急,当时保下一条性命来,之后也少不了用它挡病消灾,这样就再也不能取下来了,取下来,先前的大病小灾桩桩件件都得还回去。 裴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不说拥有赤松图木的人会想尽办法将其藏得滴水不漏,即便是真的找到了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害了人家的性命去救自己的家人吧。 他都能想到的事情,裴铭书自是更清楚,向那游医道了谢,此后仍是不停地寻各地名医过来,却再未提过赤松图木的事。 倒是裴老太太和裴缜始终放不下,万一能找到呢,万一那人未曾受过什么伤呢,万一那人已经老得快死了呢,万一……万种可能中只要有一种可能,也是一点微末的希望。 但那之后几年过去,传说仍然还只是传说,他们连赤松图木的影儿都没见过。 因着提到了裴谨的病与赤松图木,裴缜那一天接下来的兴致都不是很高,夜里睡觉时还做了梦,骑在他给那个小乞丐讲的故事里的怪鸟背上飞了一整个晚上。 接下来几天他消停了许多,从早到晚地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那个叫方中的小厮时不时地扒着门框探着半个脑袋偷偷看他,看完了又颠颠地跑去给秦管家汇报情况,没多久秦管家亲自过来扒门框,两个脑袋贴着门往里看。 裴缜一开始觉得他们无聊,后来觉得他自己更无聊,甚至连裴铭书塞给他的那本静气论都翻了两遍,看烦了就把自己裹被子里睡觉,连饭都吃得一日比一日少了。 一段时日过去,裴缜自己没闹着出去,反倒裴老太太先担心得受不住了。 正是春光好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成日被关在家里,任谁都觉得折磨。老太太想了又想,还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去找了裴铭书,要给裴缜告半日的假,带着他和这两日身体好了一些的裴谨去郊外放放风。 裴铭书虽是不太愿意,但既然老太太开了口,万没有拂她意愿的道理,只能在他们出门前冷脸嘱咐裴缜,让他在外不要惹事早些回家。 好不容易能出门,裴缜本来还觉得挺高兴,结果被裴铭书这样一顿恐吓,瞬间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兴致下去不少,直到坐上马车还有些恹恹。 老太太觑着他不豫的神色,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而是问一直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裴谨:“谨儿看什么呢?” 裴谨年级尚不大,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听裴老太太问,嘴角便微微翘起来,笑得很乖巧,指给她看外面走过的一匹骡子和旁边白日里卖灯笼的小摊子。 一老一小凑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相谈甚欢,裴缜听着听着就有些坐不住了,本还想再生一会儿气,但实在是心痒难耐,也想看看那匹嚼着草赶路的骡子。 他撩开另一侧的帘子探头向后看去,那匹骡子已经走远得只剩了一个晃动的屁股,但霖河旁边的大街上喧嚷热闹,卖什么的都有,看不了骡子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玩意可以看。 裴缜很快就把那点不快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走马花般的人和物。 在他身后,裴老太太和裴谨互相看了一眼,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还没笑完,裴缜的脸色却忽地一变,眉头紧紧地拧起来,盯着远处某个方向,凝神像是在辨认什么。 不等裴老太太询问,他突然低声骂了一句,然后起身,竟是掀开帘子直接从缓慢行驶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车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让车夫停车,循着裴缜的身影看去,远处竟赫然是一群乞丐在打架。
第6章 群架 成南这天本来没打算来霖河边上要饭,他是想去落秋胡同的。那儿有个学堂,里头的先生嗓门老大,说的话在院墙外面都能听个七八,成南经常在那儿一蹲就是两三个时辰。 最近学堂里的小孩们在学《百家姓》,成南跟着听了不少新奇的故事。 昨天讲的是姬姓,说很久以前有个厉害的大人物叫西伯,他管理着一方土地,做了很多好事,人们都很喜欢他,但他反而因此受到了君主的猜忌。那个君主十分残暴,不但用诡计囚禁了西伯,还把带着金银珠宝前来求情的西伯儿子给杀了,做成了人肉包子拿去给西伯吃。西伯虽然知道那是他儿子的肉,但还是忍痛吃了下去,这才活了下来。 故事讲完,学堂里的孩子们下了学,都蹦蹦跳跳地回家了,就成南蹲在墙边上老久回不了神,一直到夜里睡觉的时候还在想着。 他觉得那个西伯太可怜了,因为做好事而被君主怀疑,受了那么多的罪;西伯的儿子也可怜,爹没救成,自己还死了,死了还不算完,又被剁成了包子馅。想着想着,他又有些害怕起来,怕那个故事里想杀谁就杀谁的君王,也怕自己被剁成包子馅,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后,他才心感庆幸地记起来,他根本就没有爹娘,也见不着那传说中高高銮殿上的君王。 等到撑不住困倦睡过去时,心底倒是只记挂着故事里西伯儿子带去的满车珠宝了,不知道能买多少糖葫芦和大鸡腿。 早晨流着口水醒来,成南打算还往落秋胡同去。 他心底有些隐隐的期待,那先生已经跳着讲了好几个姓,说不准还能听到他自己的,听不着他自己的,能听到爷爷的“崔”也行。 然而,他想得虽好,刚走到霖河边上,就被不知哪个乞丐一把拽了过去,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塞进了一根大长木棍。 李老三显然是这场争端的牵头人,此时正站在乞丐群最前头,和城西的瞎眼孙面对面地对骂,从骆驼驴子鸡说到床上屎尿屁,从嘉化三年上到祖宗十八代,用的话比所有乞丐身上的泥加起来都脏。 城东城西的乞丐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互相之间谁也看不惯,半年一次的全霖川城乞丐大会也不过是攀比放狠话,最后常常从言辞冲突演变成一场大群架,更别提平日里谁抢了谁半块饼、谁占了谁一手指头宽的地盘这样的小事,十天半月就要来一场。 成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乖乖地站在最后面充人头,一开始还在想什么时候能走,后来就被李老三甩在半空中上下翻飞的三根手指头吸引了视线,觉得它们的影子落在一旁的墙上,像是一只扇动翅膀的鸟。 他看得入迷,以至于那只鸟的喙一下啄到瞎眼孙脸上的时候,他没能立马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傻鸟撞上了圆石头。 就这一时的恍神,旁边的乞丐们已是干起了架,有扯着衣服往巷子里去的,有揪着头发往霖河里推的,轰然乱成一团,只有成南还一脸茫然地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根快赶上他高的长木棍。 对面一个乞丐直冲过来,两只黑不溜秋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想把他甩飞出去,结果却是自己一个踉跄,身前的小胖墩纹丝没动。 那乞丐颇觉受辱,涨红了脸,咬紧牙想再试一次。 成南这时却已经反应过来,见那人抓着他的袖子,一下着急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不知洗了多少回,布料都快洗透明了,平时碰两下都怕碰烂了,哪能禁得住那人这样拽! 他连忙晃着胳膊想挣开那乞丐的手,那人却也是个倔的,两只手绞尽了成南的胳膊死活不放。 成南生怕衣裳被扯烂,挣了几下没挣开,就不敢再和那人比谁的手劲更大了,改换力道顺着那人往前跟,两人拉扯着原地秃噜了好几个圈,成南被手里的长棍绊得不住踉跄,不敢往人身上抡,慌乱间也忘了扔。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成南身侧冲过一道黑影,他没看清那是什么玩意儿,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力道猛地拉紧,耳边一声闷响接着一声短促的痛呼,然后是令人齿寒的一声“哧啦——” 城南扶着棍子好不容易站稳,右手臂上掠过一阵诡异的凉,他不敢置信地看过去,入眼是几条迎风飘扬的烂布头,乍然暴露在风里的小臂上面已是起了一层小疙瘩。 成南绝望地抬起头,看到方才紧抓着他不放的那乞丐此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他的半截袖子…… 在那乞丐身前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蓝衣裳的少年,成南咬着牙恼怒地朝他瞪过去,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裴缜站在原地,这会儿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方才看到那小胖乞丐被打,他一时激愤,落脚没顾上收力道,着实挺重。那人被他踹得飞出半丈远,原本通红的脸瞬时变得惨白,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只顾哀声叫唤,手里还抓着一截不知哪里来的ЙàΝf烂布头。 裴缜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底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这些乞丐不论彼此间打得再激烈,说到底都是些不会功夫的人,挠头发抓耳朵抡棍子,称得上是势均力敌,他却自小练武,那一脚下去时没过脑子,现在想来却实在有欺负弱小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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