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因似乎是发烧了。寒无见把手放在他额顶,温热,手心却是冷的。谢兰因不满得推他的手,“冷。”他说。 “很冷吗?”寒无见问他,“兰因,不要睡。” 谢兰因把手搁在眼睛上,寒无见忍着伤口拉扯的疼痛,把他捞进怀里,谢兰因推拒,寒无见道:“别乱动,我心口也疼得紧。” 谢兰因安静下来。寒无见问他:“好些了吗?” 谢兰因不再说话,竟是睡着了。寒无见把他箍在怀里,过了好些时候,他额头烫起来,寒无见才又把他叫醒。 “兰因,你感觉怎么样?” 谢兰因摇摇头,只说一个字,“冷。” “兰因,先别睡了,你受了风寒,怕是经我传染的,你这两天都跟我在一起……等等我,我去叫人。”寒无见松开他,起身,被谢兰因抓住了一片衣角。 “我冷。” 寒无见捏了捏他的手,撤开:“我没有走。” 寒无见去敲门,守卫在另一处避风,好容易听到,跑过来,隔着门问他:“怎么,愿意写了?” 寒无见道:“我弟弟发烧了,他需要郎中。” “你弟弟?他死了也不干我们的事。”那人说着要走,“我们只会负责给你拿纸笔,别的事不要叫我。” 寒无见用妥协的语气叫住他:“可以,给我纸笔,再拿一些治风寒的药来,今天你们郎中喂过我的那种。我弟弟出了事我不会独活,你拿不定选择就去问问颜虞渊怎么看。” 他这番话很中的,那人嘀咕着去了,好一会儿把纸笔和药都拿了过来,寒无见又磨来了一碗温水,谢兰因服了药,感觉好些,寒无见摸着他的头,还是热的厉害。 “还冷吗?” 谢兰因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烧得有些糊涂。寒无见把他拥进怀里:“再等等看。” 谢兰因在他怀里小小地扭动了一下,道:“我觉得很难受。” “再忍一忍,捱过去就好了,别睡下去。”寒无见抱紧他,道,“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小的时候身体太弱,逢冬总是患病。老大夫说要将养着,后来发现,练武还好些。你睡了吗?” “睡不着。”谢兰因道,“也醒不了。” “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每次我生病的时候,我母亲都会伏在我床头,怕我睡不着,又怕我一睡不起。她就时不时叫我的名字。”寒无见轻轻摇晃他,“但这不是家,兰因,你不能睡。” “我没有家。”谢兰因轻声,“我也没有母亲。” 寒无见低下头,脸贴着谢兰因的脸,闭眸:“王妃会保佑我们兰因的。” 谢兰因问:“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寒无见道:“不会。还有事情没做?也许可以告诉我,我长你这些年,总可以给你出出主意的。” 谢兰因摇了摇头,开口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母亲也是这样去世的。在一个雪天,很冷,很粘稠。他们不点灯,就把白绸挂了起来,父亲又把它们扯下来,撕碎。我一度不理解是为什么。我想也没人会告诉我。有时候我甚至认为那是我的错。” “可怜的孩子。”寒无见尽力把他纳在怀里,尽管他也受到寒冷的侵蚀,“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有些害怕。”谢兰因道。 寒无见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会保护你的。”
第6章 夜袭 谢兰因睁开濡湿的眼睛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现实里寻找一个可以触碰的锚点,“你对我好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可怜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寒无见微讶,然后轻巧转换为微笑,“因为你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时候我的长兄已经在准备文试,我的姐姐也不日就要出阁。庶出的孩子不允许跟我一起玩,出于我并不喜欢的不成文律令。我一直希望可以有一个弟弟,和你一样,没有其他更多的要求。” “但我的要求是很多的。”谢兰因道,“也很严格。” “你真的是……”寒无见无声叹气,“像个小大人。” “我以为你想说我像我父亲。” “你是他的儿子,你当然像他,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是吗?”谢兰因沉气道,“我父亲是你父亲的学生,我父亲说,寒相教过他平视嫡庶,左右不过是一个身份。但寒相本人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寒无见沉气道:“我父亲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这之间恐怕有什么误会。” “我父亲并不是在指摘左相。”谢兰因道,“我父亲只是看清了权利构建的事实。嫡庶也许可以是一个身份,但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比某些人本性下贱,再怎么往上爬也于事无补。尤其是戏子和奴隶的儿子。” 寒无见察觉他已退了热,松开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说的是事实。”谢兰因直直看向他,“他们送你来这里,多少也有妒忌报复的含义,他们不想承担一个世家大族嫡子的死亡。其实根本没有上报朝廷内阁,完全是擅作主张的结果。最后昭告天下,说你是死在战场上的,其余不过是流言。” “……”寒无见低眉,所以本不是阿余的意思。 “你需要回去,你把布阵图画下来,”谢兰因拉住寒无见的袖子,循循善诱,“我父亲说了,如果颜虞渊要军事布阵图,给他就行了,照你印象中的画下来就行,这种情况下,颜虞渊不会怀疑你的。” 谢庭派自己儿子来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给敌人投毒饵,谢庭猜到颜虞渊不会善罢甘休,求和只是为了得到自己。寒无见快速思考。那么,谢庭是哪里来的信心,他觉得自己设伏就一定能够全歼北狐蛮军吗?除非—— 除非他有另外的兵力。父亲曾经说过,谢庭还是荣安王的时候养了一批死士,但是人数不多,后来遭流放,陛下并没有把这批私兵收回来,他们并不归于朝廷。出于情面,陛下同样没有抄走王府全部家底。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阿余一直忌惮谢庭的原因。 可惜死士人数并不多,刺探情报还行,不可能用来抵挡一支军队。但是回想这些天谢庭于军中模样,地位并不是一个校尉可居的。寒无见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都督呈回朝廷的军情一直有误,与实际兵力并不符。 寒无见上任首月就发现了事情不对劲,但负责督查的文臣则表示没有这回事,轻易糊弄了过去。如果寒无见预感正确,那么谢庭已经收买边境大部军官,豢养大批军力,架空都督,权倾平北了。 寒无见冷汗都下来了。谢庭胆子一直很大,只是他哪里来那么多钱。阿余怎么办,他那边还好吗? 谢兰因爬过去把纸笔拿了过来,放进寒无见手里:“颜虞渊不会相信我的话,所以最好是你写下来。你的字很独特,我没办法模仿。” 寒无见看着眼前病未愈的孩子,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不符年纪的狂热,那是对权势的渴望,类似的眼神他在谢庭和阿余眼睛里都注意到过,只是后二者如今都已掩饰得很好。 寒无见写了,落笔。谢兰因举起来对着一线天光看,似乎要确认他没有写错。谢兰因偏头,发现寒无见也在看自己。 他恐怕有很多疑问。谢兰因想。但这都无所谓,谁都会想问问—— 寒无见搂住谢兰因的腰,把他按进怀里,道:“兰因,听着,我不希望你成为你父辈那样的人。” 谢兰因不屑地扯了扯唇角,想,真可惜,我已经是了。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那样的人的。 颜虞渊把布局图看了,似乎很满意。他弯腰凑近寒无见,寒无见偏开脸,看向旁边的谢兰因。 颜虞渊注意到谢兰因,道:“都出来了,让人带你弟弟下去洗洗?脏的跟个垃圾堆里拎出来的猫崽一样。” “不了,”寒无见伸手,“兰因,过来。” 谢兰因走到寒无见身边,被寒无见用手摁进自己怀里靠着。谢兰因隔在寒无见身前,抬眼直视颜虞渊。 颜虞渊自讨没趣,他道:“你最好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说罢他出去议事了。 寒无见拿起水盆里浸过药的手帕,擦了擦谢兰因的脸,摸了摸他的头问:“冷吗?头还晕不晕?” 谢兰因挡开他的手:“还好。” 是夜,大雪吞没了地平线。雪片擦着帐篷,北风呼啸而过,火把也驱散不开浓稠的黑暗。 谢兰因蜷在一角,吹响口哨,风声中并不明显,一只苍鹰滑下,停留在他腕侧。 “什么人!”一个士兵冲出,谢兰因在他来得及发出第二声之前手刀砍在他脖颈处,士兵重麻袋一样倒下。 谢兰因抽出匕首准备以绝后患,手腕被人捉住,他抬脸,是寒无见。 寒无见冲他摇摇头,他以为又是寒无见的妇人之仁,寒无见让他回帐篷,他背过身的一刻,听见了地上那人脖颈遭扭断的声响。 寒无见拉着他回营帐,并不问他干什么。寒无见的手热热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很紧张。 一队巡视兵走过,寒无见抓着他躲到帐篷后,低声:“我们要有一匹马才行,你等着,我去。” 谢兰因拉住他:“不行,他们戒备森严,最好是等到他们出兵……” 一支利箭裹挟着风声而来,谢兰因侧过匕首抵开,黑暗里擦出一星火光。 寒无见挡在谢兰因面前,颜虞渊收弓,道:“寒将军大半夜,不在自己帐篷,原是在这里和弟弟闲聊。” 寒无见没空和他废话:“放我回大魏。” “我很乐意相信你,”颜虞渊再抽出一支箭,对准寒无见的眼睛,“但我有相当理由认为你们掌握了我北狐的军事情报,驻地方位。” 寒无见眼睛一眨不眨:“你可以杀了我,放我弟弟回去,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兰因攥着匕首想行刺,被寒无见牢牢拽在身侧,寒无见挡在他面前。 “也可以。” 颜虞渊说着,偏动箭头,利剑擦着寒无见耳根飞了出去,在雪影里失去踪迹。 寒无见望着他:“你不杀我?” “对,”颜虞渊道,“我是真的很欣赏你。” “谢谢,应该感到荣幸吗。” “等我击败魏军也不迟。”颜虞渊挥手,“送二位回房休息。” 寒无见回了一次头。他并不是很理解,颜虞渊究竟是什么意思,停战只要求把他送过来,却又三番五次放过他。如果说前面还有军事图的事,那么现在自己应该是毫无利用价值才对,他不应该继续抱有能够招安自己的希望。 被关起来后,谢兰因比想象中要镇定得多。他们进来后,寒无见始终紧握着谢兰因的手,生怕后者意气用事冲出去。 进了帐篷,谢兰因把手抽了出来,坐到铺开的毛毡上,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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