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讶之余张俊更起了兴味,悠悠道:“令公执掌钧枢,能拨冗亲临姑臧,是我张氏之荣……” “少废话。”萧岺月忽然打断他的话,叫他不免意外。意外之余的意外让张俊朗声大笑,而后他反客为主,竟越过萧岺月上前两步,恭敬拜道:“令公能否移步一叙?” 萧岺月望向萧澹澹:“此人我欲赶走,可否?” 萧澹澹微微摇头:“他年纪小,你不要计较。”而后又对着听了这话面色微僵的张俊道,“他脾气不好,怕你要吃亏。” 张俊这是真被戳到了软肋。他今年十九,要小上眼前两个人几岁。平素他做派潇洒,出身又高贵,人皆敬一声“小公子”。然而这时被萧澹澹好心说来,却显得气短了些。 萧澹澹犹是一脸忧色,郑重地对张俊道:“我是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名声,可他从前和你一般大年纪的时候便不是好相与的人。小公子还是不要与虎谋皮了。” 萧岺月听了冷冷道:“这是在他张氏辖内,我能如何?今夜窃从行迹的也不是我。” 萧澹澹想到之前那家姓张的在他手下几无活口,还是有些后怕。他看张俊对待萧岺月的态度,想萧岺月在大业朝廷一定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那么此行来到姑臧城,真的只是为了他吗? 如此一想,萧澹澹心里沉了几分,随即又想到宛宛,担忧稍缓。他想萧岺月总不会不顾宛宛的安危。这般思绪飘远,他的神情全落在萧岺月眼中。 萧岺月稳住声调缓缓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萧澹澹又一次端详他,看他眼神湛然,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对他未免刻薄了一些,便摇摇头道:“把你说得凶恶了些,对不住,我并不是想在别人面前诋毁你。” 他说的这个“别人”冷眼看着他二人,沉声道:“俊有事谋,还请令公移步。” 张俊收了面上常挂着的玩世不恭之色,萧岺月随意瞥了远处一片灯火阑珊,心中也有些黯然,微微抬颏应了。 他今日刚搬来这个院子,周围几户为他手下所据,走进来一路寂静,只能瞥见一处点着灯。 萧澹澹猜想那里是宛宛所在,眼神不由自主望向那处。可他早已同萧岺月陈明想法,此刻更不敢多看,想来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岺月一路握着他的手,这时松开道:“或许,只在这几日了。” 这话说得含糊,萧澹澹却明白,一时间心弦断开,噙着泪望向他。 萧岺月想到自己当初疯了一样要澹澹生下孩子,这逆天之行叫澹澹和宛宛皆受苦,却只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情爱执念,这般想来自己又有何面目以宛宛要挟澹澹?他抬手拭去萧澹澹眼角水迹,低低道:“她会很好,你也是。” 萧澹澹避开半步,垂头对张俊嗫嚅道:“今夜我一番妄语,烦请小公子尽数忘了。” 此前他会有一番意外的剖白,大概是心绪难平所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张俊见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这时候萧澹澹再忆起自己那番絮絮的话,难免觉得羞臊。 张俊回道:“你忘了,我自然也不会记得。” 萧澹澹闻言抬头微微一笑:“多谢……”然而他旋即想到自己被他哄去做摇扇侍女的事,又落了脸色冷哼一声,“一码归一码,你戏弄我的事我也不计较了。” 张俊看他神情陡转,不由得连声应道:“好好好,我向阿姊道歉好不好?” “什么阿姊!”萧澹澹刚要反驳,又想到自己欲长作女儿打扮,便低了声调道,“你的阿姊是王府郡主,是我嫂嫂。我虽行事不端,也还请小公子切勿调笑。” 张俊笑道:“我毕竟年纪小,再呼六娘倒显得我老成,不如呼阿姊来得亲切,是不是?” 萧澹澹被他拿话一堵,恨恨道:“我所言皆是实情,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取笑我。” 张俊看他仿佛真的生气了,水眸瞥来眼波流转,不由得暗叹其人貌美叫人论不及男女,再想他方才和萧岺月言行之亲密,心中不免有些酸涩,怏怏道:“并不是取笑你……” 萧岺月心中冷哼一声,看不得张俊这撒娇卖痴的把戏,沉声道:“小公子不是还要与虎谋皮吗?若再耽误,萧某只好送客了。” 张俊还没反应,萧澹澹倒像真怕耽误他们议事一般,三步并两步往亮灯的屋子去了。 这处小院简单,影壁之后便是堂屋、厢房。萧澹澹快步走去,那屋里也得了通报,一个侍女匆匆忙忙推门,从缝隙中闪出一个飞快的身影,正是宛宛。 她被困在院中一天了,百般求父亲而不得。夜里她也不肯睡,一心要等父亲回来。没想到这一等,竟把双亲都等来了。 宛宛一边跑一边喊道:“阿瑶、阿瑶,这就是我阿娘!” 那侍女怕她跌跤急急去追,却见一个身影上前来,一把将宛宛拎了起来。 宛宛被萧澹澹举起,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张开手臂搂住萧澹澹的脖子,扭过身子朝身后的侍女阿瑶得意道:“我阿娘!” 阿瑶是萧岺月母家诸暨卫氏的人,跟着宛宛从山阴到建康再来姑臧。昨天人小鬼大的宛宛终于寻到了时机骗过她跑了出来。她神思无主之际褚先生劝慰她,小女郎是去找阿娘了,有人盯着不必多虑。 话虽如此,她却担忧了半日,坐立难安。直到宛宛回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她从稚童的话语里勉强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模样。今夜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绝代佳人,观她云鬓雪肤秀眉妙目,阿瑶竟看得失神了。 卫氏惯出美人,她随宛宛回建康后也见过如云淑女各有娇色,眼前这位郎君所爱丽色之外却更有慈悲相,叫人见之忘俗。 阿瑶听宛宛说起她如今所事,猜想她出身不高,更兼行当垆营生,想来身上当有风尘气。然而一见其人,觉察她艳色之外又有清皎之气,不知是何等样妙人了。阿瑶不敢再多看,福了福便要引她携宛宛回屋里。 萧澹澹抱着宛宛,嗅着她身上沐浴后的香气,心里升起不舍,又悔自己不该来。多见多念,多念多怜,对他和宛宛哪里是好事? 这般想着,萧澹澹进屋将宛宛放下。他久久不语,宛宛察言观色,炫耀完了阿娘便将阿瑶请了出去。 萧澹澹确有顾忌阿瑶的地方,却也着实不知道该同宛宛说什么。他如今多说一句,恐都是日后心念的劫。 沉吟许久,萧澹澹方低低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孩子都喜欢睡觉的。” 宛宛点点头道:“宛宛平时早早就安歇啦,可这几日我睡不着,阿娘知道的。” 萧澹澹笑道:“瞎说,眼睛比白天小了许多,分明是困了。” 宛宛闻言立时睁大眼睛:“不小!” 萧澹澹忍俊不禁,抚了抚她的发顶道:“不小,宛宛是大大的眼睛。” 宛宛顺势问道:“那我是像阿耶多些还是像阿娘多些?” 萧澹澹低着头细细摩挲她的小手,又实在放心不下,对着宛宛道:“宛宛张嘴。” 宛宛依言乖乖张开嘴巴,萧澹澹仔细探看了一番松了口气:“我小时候牙坏的多,还好你没有。” 宛宛疑道:“是阿娘喜欢吃糖吗?阿瑶就说糖不能多吃,牙会坏。” 萧澹澹摇头:“我吃的不多,大概是没有那么好的牙具用。” “那我到底像阿耶多些还是阿娘多些?”宛宛不依不饶。 萧澹澹缓缓道:“都像。” 宛宛不高兴了:“阿娘不肯好好回我。” 萧澹澹捏了捏她嘟起的嘴巴,微微笑道:“是真的,你和我们都像。” 宛宛得意道:“阿娘抱着我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我是你的女儿,阿耶抱我的时候他们可不敢认。” 萧澹澹想到这是宛宛第二次问他自己和他长得像不像了,不由得道:“是别人议论你的身世了吗?” 宛宛极为早慧,萧澹澹不敢想她可能听到过什么中伤的话,心不禁揪紧了。 宛宛不以为然:“上回有个老头都想做阿耶的儿,他们当然好奇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何须向他们交代?”她转而又笑着对萧澹澹道,“阿娘,你是不是要同我们回建康了?” 见萧澹澹不应,宛宛慢慢地撇嘴,泪花瞬间从眼眶中滚落,叫萧澹澹大惊失色。 宛宛哽咽道:“阿耶明明答应我,等我们搬来这里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了……” 萧澹澹手忙脚乱地安抚她,对萧岺月越发来气,粗声道:“他怎么能骗你呢?我从来没答应……” 这么一说宛宛立刻大声哭起来,外头的阿瑶听到哭声连忙敲门问询:“夫人,要奴打水来吗?” 宛宛听了大叫道:“不要不要,我要好好哭一场!” 萧澹澹捉住她两个捏得死紧的拳头沉声道:“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哭呢?人生不如意事多了,你事事都能哭得吗?” 宛宛抹了一把泪,抽泣道:“没有,我从来没有不如意事,我要的阿耶都会给我,除了阿娘……” 萧澹澹眉头蹙得更紧,一把抱起她道:“你自己和阿瑶说叫打水来给你擦脸。” 等开了门,宛宛偷觑着面色微凝的阿娘,小声地吩咐了阿瑶。 等阿瑶端来热水和巾子,萧澹澹放下宛宛要去接,没想到宛宛非常乖觉地抬起手自己要接。 阿瑶大惊,萧澹澹抢先接过水盆,朝她微微颔首然后关上了门。 等回到里屋,萧澹澹一边给宛宛擦脸一边道:“你现在还小,所求不多,你阿耶自然都能办到。可人渐渐长大,自会明白有所求不能强求。宛宛,我应当不能陪你回建康做你的母亲。如若你将来有了另一位母亲,务必敬她,就当做是我。” 宛宛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萧澹澹暗想这大概随我,能哭。 他无奈地擦去那行泪痕,缓缓道:“我自出生起便离了父母,我知道那感觉。可宛宛要相信我,我爱你疼你,是为了你好。” 宛宛沉默了半晌嘟囔道:“其实阿耶没有答应那样的话。我是故意哭的。褚先生说听话的孩子招人疼,可是不容易叫人心疼。我想叫阿娘心疼。” 萧澹澹想那个老奸巨猾的褚先生专心替萧岺月做事便好,为什么又来教坏我女儿?可再想宛宛的话,他又着实心疼,待把宛宛抱到膝头,他摇着宛宛柔声道:“宛宛,你的名字是小溪宛宛,或许还是因为那座宛委山。” “山阴、宛委山,是个很好的地方。那时候我同你阿耶都还小,我陪他去山顶等日出,等他的生辰。在那里我们都许了愿。虽然回头看会遗憾愿景难成,但那时候是真的开心,并没有太多难平。” “我知道,我知道,阿耶说你只陪他过过一个生辰。”宛宛低低道。 萧澹澹一怔,随后笑道:“只一次,那么那一次就是最不一样的,也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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