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见他竟开口说话,先看四下无人,再急道:“怎么,遇到什么?” 萧澹澹忽停住了话头,反牵过嬷嬷的手进了屋里。 今夜是上元,观灯自是节俗。萧府家大业大,为防走水,各房各院也就院门内外装饰几盏。到了戌时往后,要好的堂兄妹表兄妹们便心照不宣地结伴出门观灯。萧澹澹没有这样要好的玩伴,他回到萧府的几年间也不曾动过出门玩的念头,所以上元夜对他来说只是能看到绚烂的烟火,能隔墙听到府内外喧闹的欢庆声。 前些日子春草抱回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狗,说是莳花的石妈妈养的大狗落了好几只仔,送了一圈独这只还没人要,她便自作主张要了回来。崔嬷嬷怪她多事,春草只委屈地红眼,却犟着不肯送回去。萧澹澹原本害怕养不大这样小的小家伙,却无意间听得春草被崔嬷嬷拧了一下哭道:“别的女郎都养着什么外藩进的花眼雪猫、什么多金贵的雀儿,我们女郎也该养一只小玩意儿嘛。” 萧澹澹想,养大了看家护院也好,反正他也不喜欢什么花眼雪猫金丝雀,他养只灰扑扑的小狗就挺好。可这小奶狗哼哼唧唧养起来也颇费工夫。崔嬷嬷去讨了牛乳来喂,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大好看,萧澹澹猜她被人为难了。所幸春草还算机灵,不知道哪里问了人,说调稀一些的米糊也能喂,主仆三人凑合着把小狗养到快半尺长了。 今年冬天是大寒天,府里用炭较之往年吃紧些,算起来自然先供几个要紧的主子。若是平时,萧澹澹这院不至于被怎么苛待,但到这种时候,怠慢是难免的。大概是因为最近又忙着筹备上元节庆,崔嬷嬷去催了几次,管薪炭的人也不放话说什么时候供上。偏小狗又小,冻的时候哼哼唧唧。春草把它抱在怀里捂,人和狗都冻得瑟瑟发抖。萧澹澹心知不成,这才趁着人都不在跑去偷偷取柴生炉。码好的柴垛自然不能动,他便自己现劈了,也不算给人添麻烦。 可他没想到,会在偏僻杂乱的堆薪处遇到那个人。 回到屋里,他一眼见到桌上摆放着的那盏宫灯,细木为骨绢纱合围,六角相接,每一面都绘着凤凰彩蝶牡丹这些富贵吉祥的花样。他从前也见过其他堂姐妹玩,这是宫中所制,绝非凡品。 萧澹澹走上前提起这盏宫灯,轻轻拨动角上悬着的穗子,因燃的蜡是特制的,气味不但不熏人,还带着一股清新的松香。他定定地打量着这个精巧的玩意儿,不知怎的眼前掠过那身月光一般的银狐裘。那个人他曾远远见过,是他的大堂兄,府中众人口中的“明月”。想来他也猜到了自己是谁,毕竟府里只有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女郎。 萧澹澹坐下,把宫灯放回到桌上,轻轻转动每一面。御制果然精巧,画上彩蝶翩飞,仿佛真能闻见花香。 崔嬷嬷想他是累了,上来轻声道:“先去换了春草的这身,等她备好了水让你梳洗,过会儿便躺到榻上,嬷嬷把灯放到你屋里。” 萧澹澹看到桌边还有个乌木箱子,便望向崔嬷嬷眼神询问。 崔嬷嬷心中叹息,里头装的都是上好的衣料脂粉,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萧澹澹见崔嬷嬷不答,便好奇地走过去。他打开箱子,入眼尽是各色粲丽的衣料。他又打开里头一个小匣子,取出一个嵌螺钿的小盒,拨开合扣便是芳香扑鼻,是一盒上好的胭脂。萧澹澹摆弄了一会儿原物放回,将箱子抱了进去。 崔嬷嬷跟上,悄声道:“你遇到谁了?”她伸手比了一个三。 萧澹澹摇摇头,待放好箱子,他伸手往窗外指了指。 崔嬷嬷顺着他的手望向窗外,许久后疑道:“是明月郎君?” 萧澹澹点点头。 崔嬷嬷更加起疑,轻声道:“你如何会遇到他?在哪里遇到的?” 萧澹澹笑着作势抡起斧头,崔嬷嬷道:“怎么会?他怎么会去那里?” 萧澹澹摇摇头,他也不明白。 崔嬷嬷想得更多,絮絮道:“春草的气力也不小,往后若还有这样的事……”她免不了叹息,接着道,“让她去吧,再不行我同她一道。你,你好好地做……”话至此处崔嬷嬷不知为何有些伤心,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哽咽,但她转念一想如今屋里得了照拂,想来管事们往后也不会轻易为难,怕是不会再有今夜女郎亲身去劈柴的窘境了。崔嬷嬷舒了一口气,打发春草自去歇息,服侍萧澹澹到里间沐浴。 眼下屋里只有两个人了,萧澹澹伏在浴桶边沿泡澡。他今年十五岁了,已不肯让崔嬷嬷近前服侍,只隔着一帘叫嬷嬷守着。 嬷嬷坐在小几上给他纳鞋底,不时问一句“水凉了没有”。 萧澹澹拨了拨水,哑声开口道:“嬷嬷,大、大堂兄、挺好的。”他极少开口,话中生涩如牙牙学语的稚童。 崔嬷嬷不知该如何说。论起府里这位众星捧月的郎君,说他好或是不好,都不是她这样的仆役能够的。 萧澹澹继续道:“他、帮忙……” 崔嬷嬷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迟疑了许久,正想答话,便听到萧澹澹道:“再说吧。” 夜深了,独这处小院悄寂。崔嬷嬷把宫灯提到窗边,萧澹澹望向那明灯和更远处的明月,不由得想:如果是大堂兄,今夜是该如何热闹地过呢? 此时的萧岺月被堂兄弟姐妹拥簇到了朱雀街上。远处是阿育王塔,塔身七层缀满了各式花灯。塔下铺展开数道市街,一直延伸到朱雀街。一路上都是游人,公子淑女结伴同游,香风丽影鼓乐相随。 萧氏子弟一行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以萧岺月为首,最小的是萧骐二弟萧骢的孙女萧蘋。萧蘋去年秋才随官任西州都督的父亲一道回京,等年后再随父赴任。她年前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个子不及萧岺月的肩膀,蹦蹦跳跳地缀在萧岺月身后,时不时便要凑上来向大堂兄撒娇。 因萧蘋活泼可爱,众人都宠着这个小堂妹,可她最爱粘着萧岺月,言必称“明月哥哥”,定要他去猜灯谜赢个彩头送自己。 萧岺月少即出仕,近年来多泡在官衙,很少再同府里的兄弟姐妹们一道。尤其几个年龄相仿的姊妹陆续出嫁,他许久不曾体会过被小女儿家耍娇厮缠的感觉,心下觉得有些陌生。无奈萧蘋缠得紧,他便走到那处数丈高的灯谜彩棚前,听得耳畔萧蘋的娇声:“明月哥哥,你去投顶上最高的那个,看看谜面是什么。” 这处彩棚搭得高,写了灯谜的纸卷系在绳上缀在彩灯下,需有人射中细绳方能展开灯谜,算是要文武兼修的人能行。 萧岺月依言接过投石,腕上运力向彩棚顶端射去,瞬间割下了悬绳。这时劲风卷过,掉落的纸卷又被吹起。萧岺月和萧蘋急忙去追,众人跟上,却看着那边沿描了金的红纸笺缓缓落到了一个女子身披的斗篷帽内。 萧岺月见状止步,萧蘋在他身后眼见此景,呀了一声上前要讨。 那女子听到声响,转身回望,正与萧岺月四目相对。 此刻灯火相映,她身着青毡斗篷,手里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双眸中写满了讶异。待反应过来,她又下意识要躲,并悄悄将宫灯放下了。 萧蘋不认得她,上前道:“这位姐姐,我家哥哥射中的灯谜掉你帽中啦,我取一下成吗?” 萧岺月在她身后道:“蘋儿,她也是我的妹妹。” 萧蘋睁大了眼睛,又听到别人迟疑地发问:“你是、是六妹?” 萧澹澹微微点头,面上泛起了红晕。本来他已歇下,大概是宫灯照得太亮,他如何都睡不着,忽生念头想出去夜游。崔嬷嬷先是一吓,随即想起小主人竟没观过一次灯,今夜得了这样一盏好看的宫灯也无处去,便决意陪他一道出去。萧澹澹怜她年老,但却推拒不过,只能带着她一道。 崔嬷嬷去买甜汤,萧澹澹在此等候,不想等来的却是不久前刚见过的大堂兄。 自己回到萧府快五年都几乎不曾在他面前露过脸,却不知为何,今夜竟两番巧合相遇。萧澹澹想,或许是老天施恩,意在帮他。
第3章 月与灯依旧 == 眼下萧澹澹的手里还提着那盏宫灯,这是萧岺月特意嘱咐人送过去的,只是不知底下的人选了什么花样。于是萧岺月上前随意拨动了一下灯罩,彩灯轮转,他笑了笑道:“喜欢吗?” 萧澹澹自然是喜欢的,不然不会特意带着它上街,这样好的东西束之高阁属实可惜。他便点了点头,重又把宫灯举高了些。 在旁的萧蘋便道:“今年宫里不是还有匠人做了一批走马灯,那个更好看更有趣呀,阿姊怎么不选?这个是去年的式样啦!” 此言一出萧岺月和萧澹澹面面相觑。萧岺月后知后觉,不待他反应,萧蘋已经喊起来:“阿姊阿姊,畅音阁里怎么没见你?你跑去哪里玩了?” 萧澹澹见这小妹妹很是自来熟,便双手合上搁到耳畔,歪了歪头阖目微笑示意。 萧蘋见状嘟嘴道:“上元节可是不眠夜,阿姊怎么忙着睡觉了?不过还好我们还是在街上遇上了,一起猜灯谜吧,请明月哥哥帮我们多赢几个彩头!”说着便要上来搂萧澹澹臂膀。 萧澹澹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上来便对自己这么亲热。殊不知萧蘋最爱和美人亲近。她回到本家这些天,各房兄弟姐妹都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和京城的这些姐姐妹妹玩,可她最喜欢众子弟中生得最好看的萧岺月。萧岺月素有神姿高彻瑶琼美态的声誉,萧蘋以为他可说是大业第一美人了。今天见了眼前的姐姐,萧蘋又觉得她瑰姿秾丽,乌发如云香腮似雪,羞意之下更添芙蓉色,仿佛是画中走出的人,如此一来明月哥哥在她心里就只能是大业第一美男了。 萧蘋这样的亲近叫萧澹澹不大习惯,他有意让开半步,萧蘋却伸手从他帽中取出了那张纸笺,并顺势搂住了他臂弯。周遭充盈着少女馨香,萧澹澹不知所措,竟眨巴着眼睛望向萧岺月。 萧岺月看她们如此觉得甚好,他原本还在愠怒办事的人竟给萧澹澹送了个过时的宫灯,再想今夜所见,便知萧澹澹在府中过得颇为艰难。但眼见萧蘋是真心喜欢这个堂姐,叫她陪着萧澹澹一道游玩,如此算多了一个玩伴,想必对萧澹澹也有益。但他不知道为何萧澹澹竟一脸无措地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他想或许是她怕生,萧蘋又格外热情,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于是萧岺月将萧蘋唤到身边,叫萧蘋展开纸笺读谜面。其他人随萧岺月而动,萧澹澹便退后到人群外,向四周张望崔嬷嬷的身影。 远处有人布置了一面花墙,花墙上千灯万火亮如星辰,衣香鬓影聚于灯下,皆取出许了心愿的罗帕缠到花墙之中。萧澹澹很想知道似他这般年纪,大家的心愿都是什么。他穿过人群往花墙去,却想起崔嬷嬷叫自己候在原地,踌躇之间听得一阵马嘶,有人在他耳边厉喝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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