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玄策近身伺候裴玉那段时间,裴府上的锅碗瓢盆都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 “裴大人此计虽好,只是军费一项尚未妥善解决。若是大动干戈征收税银,只怕也会引起陈定邦等人的注意。”卫秋鹤一力主战,现在得知裴玉之前的主和不过是演戏,便又把自己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抛了出去。 裴玉翻了个白眼,卫秋鹤这厮虽然被称为狼将,但是行事却像是油滑的老狐狸,若旁人轻信了他那张看上去忠厚老实的面孔,早晚会被他算计了去。 好在对于军饷粮草,裴玉也已经有了筹谋。 他道:“此前京中大乱,卫大人已经将我家中资产财物尽数兑为银两,共有白银两百万,黄金五千两,我可尽数交出,暂作军饷。还有锦衣卫旗下产业,如今账面上还留有七十万两,也可暂时挪用出来。当初皇宫投毒一案,不少大臣们为了赎回家奴,交付的赎银也有二十万两,如此便有三百万了。” 卫秋鹤眉头未展:“三百万两,怕是不够。” 裴玉白了他一眼:“这些虽不足以支撑到战事结束,但发兵却已经足够了。届时你们攻下一城,便有一城的给养。那城中富商官宦家资你们皆可随意取用。以战养战,还怕银钱不足么?还是说,卫尚书并无信心能够赢下战事?” 卫秋鹤心中豁然开朗,便也不再计较裴玉的不礼貌,只是拱拱手道:“如此,便在无不妥了。” 君臣几人商定大事后,云承昭总算是松了口气,吩咐卫秋鹤和萧玄策两人可以离开,他还要留下裴玉来谈谈家事。 萧玄策的目光隐晦地扫过云承昭和他身后的内侍监,沉稳地点点头,便同卫秋鹤一起退下了。 云承昭把其余人也都遣散了,待大殿中只剩下他和裴玉两人,才从主位上起身,走到裴玉身边,轻轻喊了声:“兄长。” 裴玉定定地看着眼前清俊挺拔的少年,片刻后应了一声:“嗯。” “兄长,你递折子说想把父皇的龙体安葬在水黎族?”云承昭笑眯眯地望着裴玉。 裴玉淡淡地点点头:“这是父皇的遗愿,无咎转述给我的。我既然为人子,自然要尽力替父亲完成他的遗愿。” “无咎也离宫了。”云承昭像是想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走了,走了也好,免得在这里困顿一生。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哥哥,你为什么不要这皇位,反而要违背父皇的遗愿,把这个位置留给我?” 裴玉微微勾起嘴角:“因为你想要,因为我不想要。” 云承昭的脸色微变,却仍固执追问:“哥哥为什么觉得,我会想要这个位置?” 裴玉抬手,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就如你所言,在后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是真的天真无邪的?阖宫上下,唔,宣和妹妹姑且算一个吧,但陈贵妃被赐死以后,她也是一夜看尽了人清冷暖成长起来了。你以为她为何迟迟不愿回宫,是因为她早就看透了,这个地方,看似享尽人间富贵,实则却是天下最无情的所在。” 云承昭一怔,没有接话。 “你当初在后宫中过得不好,我虽然知道你是有意接近,但也愿意帮你一把。”裴玉带着洞悉一切的坦然看着云承昭,“甚至我当初在查到投毒案里有你的手笔时,我也瞒了下来。” 云承昭这回是真的愣住了,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 “每年宫中的火炭都是按时足量分发到你宫中的,为何只有去年的炭火不足,你宫中的炭火便被拨去了三皇子殿中?我查过,那一年虽然炭火产量减少,却也不至于连宫中敬上的御炭都短缺。只是临华宫中的太监监管不力,让一部分红罗炭被烧毁了,这才让陈贵妃打起了你宫中炭火的主意。最后发现炭火有毒,便想了个将计就计的法子设计皇后和云承睿。”裴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放火的那个小太监,略一细查便能查出是何人指使的。” 云承昭瞠目结舌,心虚地避开了裴玉的目光。 裴玉笑了笑,又道:“只是我愿意相信,那毒并非你投,而你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为之,害人并非你的本意,因此,我才对你多有关照。后来,你暗地里与羽弗公主,嗯,现在应该是女王了,你与她私下也有往来,不过那时候大皇子被圈,三皇子又痴傻,你肯费心谋取这个位置,我反而很高兴,毕竟相较之下,倒是你更适合做皇帝。” 云承昭只觉得自己的背上密密麻麻地冒出冷汗,他从未想到,向来对他宽容备至的裴玉,竟然已经将他所有的动向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你说你早知道父皇同我的关系,我猜你也知道他当时已经打算将皇位传给我。你自幼在宫中活得不易,坐上权力巅峰的宝座一直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你在知道我可能会得到父皇的传位之后,却一直按捺不发,你待我倒是真的如手足兄弟一般。” 说到这里,裴玉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脸颊。似乎在这瞬间的接触,两人这些时日生出的嫌隙也一扫而光:“你为了我愿意放弃自己的谋划,我自然也愿意把你想要的东西捧到你面前来。毕竟,父皇驾崩之后,你便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 听到这话,云承昭的眼圈泛红,却死死地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裴玉习惯性的捏了捏少年的肩头:“别怕,有哥在。” 这句话不是裴玉第一次说,却是第一次让云承昭难过得连呼吸都牵扯着心脏,疼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了,哥哥。”终于,他像是认命般吐出这句话,也斩断了自己心底的最后一丝旖念。 往日那些藏起来的喜欢,此刻,都已经被他残忍地从血肉里连根挖出,深深地埋藏进心底。 他有这样一个好兄长,足矣。 有的人注定不属于他,他能守在他身边,便不该再奢求其他了。
第118章 修成正果 昭德元年,是颇为惨淡凄清的一年。 就连天下最为繁盛的京都在过年时也冷冷清清,不见当初如梦的繁华。 诚然,其中有先帝是新丧,须得举国上下守丧三年的祖制缘故。京中百姓们家家挂幡,户户守节,不得饮酒作乐,不得铺张设宴,便衬得这年节下越发清寒凄凉。 灵武帝的棺椁在宫中停灵九九八十一日之后,终于葬入帝陵,规模宏大的丧葬仪式整整持续了三日。 而在无人注意的深夜,一口薄棺被人运出京城,直奔南方而去。 待裴玉寻到了水黎族的族地,说明来意,软硬兼施之下总算是将灵武帝与他母亲合葬一处了。 那族中之人见裴玉的面容酷似前任圣女雪璃,便对他多有谦让,并未刻意为难,甚至还有几分恭敬。 当然,这也是缘于灵武帝这二十余年对水黎族不动声色的暗中照顾。 水黎族虽远离繁华城镇,到底也是天圣朝百姓,须得守着这里的律例和规矩,按时缴纳税收和服徭役。 灵武帝吩咐之下,水黎族的税收减免得几近于无,且春耕秋种时皆有朝廷的司农令前来指导耕种,让水黎族这些年越发兴旺,族人也较之先前增长数倍。 虽然水黎族的族长还记着灵武帝拐走圣女的旧事,但俗语说人死账消,而今裴玉扶灵而来,他们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灵武帝和雪璃的陵墓不及京城帝陵一半宏伟宽大,但却机关重重,只能开启一次。等陵墓彻底合拢,里头的断龙石落下,便是震天雷也未必能撼动陵墓分毫。 裴玉进去看了一眼,陵墓中别无耳室,也无什么陪葬品,只有棺椁一口,里头躺着的是一名穿着雪衣的绝色女子。女子的模样几乎与裴玉一模一样。 几乎是在见到的第一眼,裴玉心里就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便是他的生身母亲了。只是他们母子缘浅,裴玉生时雪璃逝世,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血脉亲人,但彼此却又是最陌生的人。 也不知灵武帝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让雪璃死去二十余载依旧尸身不腐,甚至面色还略显红润,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 她的身边还空出不少位置,那便是灵武帝早就提前为自己预备好了死后安置的地方。 裴玉吩咐人将灵武帝的遗体安置在棺椁里,阖上棺椁之后,就下令炸毁了出口,彻底封闭了这座隐藏在大山中无人知道的陵墓。 他离开时,水黎族的族长赠与了他两丸灵药,算是感谢这些年灵武帝对他们的照顾。 待裴玉离开水黎族返回京城,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后。 冬日昼长夜短,一行人的马车还未入城,天色便已昏黄。及至入府,穹顶已经是一片黑暗。 玉亲王府就在皇城附近,规格庞大,相当于一座缩小版的皇宫,里头再不是昔日裴府那般,仆役小厮丫鬟加起来才不过十余人。 亲王府上,光是每日值守的侍卫便有百余人,这还是裴玉要求撤下一半轮值守卫前提下的规格。 同时,王府里还有膳房的厨子、单管各处宅院的洒扫嬷嬷、丫鬟,以及王府内花园的工匠、花匠等,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人。 这还是时间短,王府长史、幕僚还未配齐,否则这人数怕是还要往上翻一倍不止。 还好这些人的月俸皆是国库列支,否则单凭裴玉的年俸,很难养得活这么多人。 此刻,裴玉并不想兴师动众地惊动王府的人,正好此次随他出京的也都是锦衣卫里他的心腹,便赏赐了些辛苦银子原地解散了众人,而他则慢吞吞地溜达着往萧玄策的将军府去了。 萧玄策也换了宅邸。 将军府原主人生性豪奢,不巧之前投靠了云承睿,被云承昭抓住之后砍了脑袋,家产充公,这座宅邸便被赐予了萧玄策。 裴玉的轻功了得,饶是将军府内外皆有侍卫巡守,却也并未察觉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将军府邸。 裴玉估摸着,这个时候萧玄策应该已经用过晚膳,准备休憩了。 他左右看了看华丽的院子,熟门熟路地往萧玄策住的东院走去。才刚跨过东院的垂花拱门,就看到了里头屋子透出的灯光。 灯光忠实地将里头人物的举动投射到半透明的窗户上,萧玄策此刻像是在屋子里伏案疾书。 裴玉心底泛起了几分恶作剧的念头,他悄无声息地往旁边的树上一蹿,正要往那窗框上砸石头呢,耳畔忽然传来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让他本能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同时下意识地借着黑压压的树影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须臾,一抹纤瘦灵动的身影从西院走过来,却在即将踏入院门时停下来,踯躅地望向前头。 裴玉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片刻,不觉微微挑眉。 来的这位不是宣和公主又是谁? 宣和公主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狐皮大氅,从脖子到脚踝笼罩得严严实实,姣美的面容在月光下格外楚楚动人,只是眉目间露出犹豫之色,像是在犹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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