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腹诽完林飞白,又骂起赵煊来,被人欺负了何不直接来找他,起不来了找太子府令来福宁殿告状也成,非得唧唧歪歪地在东宫躺着,着这帮大臣来对他蹬鼻子上脸说皇帝不爱不慈,也不知道哪里亏待他了! 持盈一边在心里把人都骂了个遍,一边又只能理亏地去看赵煊——毕竟他在林飞白冲撞太子之后还如常召见,本身就是在狠打太子的脸了,他倒不在乎打赵煊的脸,按照赵煊的性格来说,他打了赵煊的左边脸,赵煊还会把右边脸转给他,只是这么一来,林飞白就保不住了。 为了保住这胡蛮道士,持盈也只能去这么一次。 从法理上来说,卑不动尊,持盈既是君又是父,就应该让赵煊来拜见他,没有他去东宫的道理,于是在李伯玉看来,林飞白冲撞太子以后,皇帝竟然亲自去慰问,这次纳谏的态度史无前例、前所未有的好。其实他忘了,不说皇帝数次驾临嘉王赵焕的府邸,王甫、蔡攸的府邸皇帝也没少去,甚至蔡瑢的丞相府和皇帝的福宁殿还通有密道,卑动尊的事儿,持盈兴致上来的时候从来没少干。 倒是东宫,持盈第一次去。 他并没有摆皇帝仪驾,只是带了几个内侍,就从福宁殿转了出去,显然也不预备让赵煊太有脸。 太子赵煊的性格和皇帝迥异。 皇帝好谈笑,而太子性木讷;皇帝赋性奢侈,太子素尚简朴;皇帝崇道,太子则对此教敬谢不敏。 皇帝即位以后,大修延福宫,起宫观,从江南千里迢迢运送万寿花纲来京,从闽南运来荔枝树栽在宣和殿前,世间珍宝皆囊括于毂中,他尽心督造的艮岳更是有奇石珍禽,以风雅独绝冠名于世。 而赵煊爱的,只有一缸鱼。每次休息的时候,就搬着小凳子来到鱼缸旁边看鱼游戏以自娱。 持盈耳闻已久,这次进东宫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这个水缸。他因从未来过东宫的缘故,东宫的侍从也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寻常官员来探病太子的。 持盈驻足在水缸前,摸着上面的铜环道:“这是金的?” 侍从见他着一身青袍襕衫,与朱明紫贵的相公们大不同,只当他是落魄的江州司马,没好气道:“什么金子,这是黄铜!” 持盈又探头去看鱼缸里的鱼,水并不清澈,缸上又有荷叶,他看不清楚:“这里面养的是红龙鱼还是金龙鱼?”他想了想,赵煊号称简朴,养的鱼应当也不至于太名贵,这两种鱼倒是经常被人养的,去金明池里捞一下就成。 侍从更没好气:“什么红的金的,这是鲫鱼!” 听了这回答,持盈好笑地摇了摇头,他禀性奢侈,最好享受,自然觉得赵煊这样是有些作戏的成分,便对陈思恭来了一句:“他何必如此自苦,王莽……”他本来想说王莽的例子,此人未曾篡位以前也装的很是谦恭简朴,以此骗过了太后王政君,但想想这个例子太过不详,哪有把自己儿子比作王莽的?便只能吞了自己的话。 陈思恭也装作聋子,这时候,赵煊的侍从埋怨道:“官人这些话好没道理,难道是殿下天生不喜欢好东西不成?谁知道用些好东西,会不会……” “住嘴!”太子詹事程振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听见这垂髫侍从正要顺嘴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立刻喊住他,“你这小童实在无礼,竟敢冲撞官家!” 持盈不用听完也知道这侍从要说什么,便摆摆手示意无妨,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你是不是姓杨?” “是……” 那垂髫的小儿低下头去,只见青衫如流水翩飞而去,他抬起头,程詹事陪在皇帝面前引路,还不忘回头对他用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你吓他做什么。”持盈微微笑着,程詹事诺诺应是,心想最吓人的该是你。皇帝对太子虽不至于宽容,但绝不至于苛待,然而对待太子的侍从、官员等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甫、林飞白等人交好嘉王,动摇东宫,每次东宫被参失德,皇帝总拿太子的人折罪。比如这杨小郎的父亲…… “大哥如何了?”还没等他在腹诽完,持盈便问道。 程振恨不得这路立刻就到,两股战战地答:“有官家圣德庇佑……” 他还没说完,持盈便抬脚进了赵煊的寝居,赵煊正半靠在床上,让宫人为他梳头,好整洁地面对君父。 他是有些瘦苦的长相,不像持盈那样,倒是更像他的伯父哲宗皇帝。因为时常皱眉的缘故,眉间甚至拧出了一道竖纹,持盈有一回看见了他眉间的竖纹,便与旁边的高俅谈笑道:“大哥这竖纹可作二郎神了!” 高俅便起身弯腰,很夸张地向赵煊作揖,逗持盈笑道:“那臣上场前,可得好好拜拜大王千岁呀!” 二郎神清源妙道真君杨戬一向是蹴鞠的保护神,当年高俅幸进也是靠踢得一手好球得了持盈的青睐,因此他这么一拜倒也情有可原。持盈被高俅逗得乐不可支,难得亲近地把赵煊叫到跟前来摸他的竖纹,谁知道他的手刚碰上赵煊的脸,赵煊便仿佛被针扎了似的弯腰下去,持盈自觉没趣,就收了手,笑也不在了。 后来赵煊见他时甚至还会涂一点粉膏遮住这个凹陷,持盈就更不再提这件事了,背地里同蔡攸讲:“大哥要强尊重,倒显得我不端正。”蔡攸亲他:“官家不端正就不端正吧!” 言下之意是持盈真不如赵煊庄重。 比如现下吧,夏天的余味还没过去,持盈耐不得热,还在穿纱,而赵煊呢,严格按照服志规定,连被子都换上了秋被,身上的素白中单也是换上了秋天的布料,即使被热出汗来也绝不换掉。 当然,赵煊似乎本身也很耐热,比如眼下他额角仍然是光洁一片,一点汗水不见,见到持盈来,便要下床行礼。持盈来是为了做戏给外头人看,好保住林飞白,因此装得很是慈爱,比对李伯玉还要好——他自己上手扶了一把赵煊。 一上手他就觉得这个孩子瘦得可怜,神色恹恹,李伯玉来告时也是真的没有夸张,不然,赵煊何至于知道他来还不出门相迎呢? 这孩子个性虽木讷些……持盈坐在他床边,摸着他的手腕骨,伶仃得都突出了骨头:“大哥见瘦了。伤到那里了不曾?” 赵煊被父亲的手握着,几乎有些受宠若惊,这种待遇似乎一贯是赵焕的,和他从来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僵在皇帝的青衫之中,这件青衫上熏的檀香和皇帝平日里爱用的金颜香、龙涎香都不同,叫他觉得宁静。 “有劳爹爹挂怀,臣真是,臣真是……”赵煊不敢动,就靠在父亲怀里,到底也没真是出来什么东西,他实在是词穷了,说什么好呢?臣真是铭感五内?感激涕零?爹看儿子,要什么铭感五内呢? 然而持盈不接他的话,只笑盈盈地看着他,赵煊难得见皇帝一个好脸,但皇帝的笑意那样狡黠狭促,他是那样风流多情又好笑语的姿态长相,眼睛里的水即使是看自己的儿子时,也满得像要溢出来似的,那个眼神,显然就是在说“我看你能‘真是’出个什么来”。 皇帝是那样明目张胆地用眼神调笑他。赵煊憋了半天,只能说一句:“臣真是,真是惭愧。” 好了!持盈得到这句话,拍了拍赵煊的手,道:“你也知道你难受,会令我担心。”这句话几乎是轻狎了,赵煊只听得耳朵麻了似的,皇帝这样同旁人说话,光他见到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头一次这么温言软语地对他,只是此时他还分神想:他会这么和赵焕说话吗? 还没等他回味一阵,皇帝下一句话就顿时让他心凉:“陈思恭,叫医官来。” 于是早准备多时的医官赶紧上前为赵煊请脉,皇帝也顺势离开了他的床边,檀香瞬时离他而去,医官的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这医官并不是他常用的,而是日常给皇帝请脉的——看来,皇帝今天是非得知道他病得重不重了,或者,非得决定他病得重不重了。 过了一会儿,持盈便问:“大哥身体如何?” 那医官尚在沉吟,赵煊就告罪道:“臣一点小病,何至忧劳爹爹至此!” 持盈意味深长地笑道:“大哥若病,朕寝不安呐。” 仿佛刚才的调笑和檀香一起远离他了,父亲总是给他一口糖吃再露出刀剑来,他曾经劝谏过父亲不要大造宫室、靡费民膏,持盈见他反对,丝毫没有动怒,还夸他贤良。虽然太子的谏言在持盈眼里和那帮御史一样,他生下来几十年,能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只是,对的让他不开心,错的叫他开心,他就宁可错了——左右他是皇帝,真的错了,自有人替他去死,他还会因为之前肯定过善举而博得美名。 但是,当时赵煊以为,父亲是听从并且将执行他的谏言的——谁知道当天下午,王甫进了福宁殿,持盈转头便流放了东宫的太子舍人杨炯,说他“离间两宫”,流配沧州。 就好像刚才,他是那么珍而重之地,仿佛很担心地来到他床前,抱着他,对他嘘寒问暖,然后就露出他的最终目的来——太子病得到底重不重? 太子病得重了,朕可是要睡不着的。 这话一出,赵煊怎么敢病得重?不然是多么不孝啊!赵煊想起来马车相撞的时候天旋地转的感觉,马的鸣叫如同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还有林飞白假模假样的告罪,惺惺作态、令人作呕……林飞白从前就说持盈病是他克的,汴京发大水是他失德,现在还敢明目张胆地冲撞他,这么对待储君,千刀万剐都是轻的。就算,就算他不是储君,他父亲不是皇帝,可是,普通人家的父亲能容忍别人这么说自己儿子吗? 可是、可是! 可是持盈就这样轻飘飘地来了,问他病得重不重,几乎明示医官要说出太子没事身体很好的话来,以此保住林飞白。赵煊一时之间开始头晕目眩起来,夏天明明还有一丝余韵袭扰,可是他浑身上下冰得一点汗也没有。 持盈恍然未觉。在他眼里,就是马车的事故,地方偏僻,驾车的马那都是畜生,谁能控制得住?林飞白冤枉,赵煊也是无妄之灾,两边各打八十大板——赵煊是他儿子,不可以打,但林飞白打八十也就够了,打死了,他也要心疼。 果不其然,医官说,太子受惊,一时难以起身也是有的,调理一下就好了,殿下春秋鼎盛风华正茂年富力强又有官家庇佑…… 赵煊已经听不下去了。 持盈对于医官的答复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赵煊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定然不会放过林飞白,但,这不是没什么事,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罢了! 他于是就很悠闲地在赵煊的寝居内踱步,四处观赏太子雪洞一样的卧室,赵煊见他飘飘如鹤一样的身姿,风一样云一样地、轻盈地转来转去时,甚至想,他会不会再到我身边来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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