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璟昀想起了那个怀抱,苍老但温暖,也是为数不多让他有所留恋的东西。 他也想冲过去,抱住这位垂暮老人,告诉他这次受了委屈,从未有过的、天大的委屈。 迈出的脚步刚踏出,他旋即停住。 这里是皇宫,他不能亲近任何人,否则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会连累王翁。 戛然而止的动作令王庆也蓦然回神,恭敬地行了礼。 他已在寒风里等了多日,弯折的腰许久抬不起。高璟昀一步上前将人扶起,他能感觉到王翁的手臂一直在颤抖。 “殿下可算平安归来了,老奴这条命留到现在已经值了。” “王公,父皇他.....?” 王庆按下他的手,低声道,“殿下先进去接旨吧。” 接旨? 父皇难道还活着? 迈入养心殿的一刹,高璟昀赫然呆立在了原地。 诺大的金銮殿此刻哪还有往日富丽堂皇的样子,就分明是一座冰冷的灵堂。白绫缠绕,满目白烛,幽幽发出火光,黑色的挽联殡仪肃杀相间。 进入正殿,有两副棺椁兀然摆在正中间,金纹细雕,云龙交错,是皇家才有的仪制。两旁跪着两排大臣,个个双眼通红,形容枯槁。 高璟昀望着巨棺出神,眼前虚虚浮现出父皇那张脸,终还是没来得及再见上一面。 人生遗憾就是这样不经意留下的,他对父皇的最后印象就停留在中秋那晚,父皇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个废物,不配当我高家人! 目光移向旁边另一口巨棺,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但没人再配使用皇家规格。 难道是......? 王庆松开高璟昀冰冷的手,径直走到他最熟悉的龙椅侧边,郑重拾起卷轴徐徐展开,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约......” 这位历经三朝的大内总管声音苍迈有力,回响于大殿久久不绝。 高璟昀许久都无法从这接二连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直到王庆轻声提醒,“殿下接旨吧。” 惘然回神的一瞬,他才明白刚才宣读的是父皇遗诏,而父皇竟然将皇位传给了他! 满殿回响起群臣的壮阔悲寥的呼喝声,“贺陛下登基千秋万岁,南朝国运隆盛昌兴!” 在满目白绫,两具棺椁前,这样的祝贺不可谓不讽刺。这一幕也注定被载入史册,成为历史上最讽刺的登基仪式。 可是他们等不了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些南朝的肱股大臣为了守住“国已无君”的秘密,已经在皇宫内不眠不休地等了十五日,为了这个秘密,更不知两党争斗下死伤多少人。 宫内的太监、宫女哪怕传出一个字就被砍了头,现在还堆在后山尸骨成堆。 这哪里是皇宫,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惨烈。幸好,最后是以御史大夫甘华清为首的甘党获胜,但甘相却因此受了重伤,药石罔顾。 临死前,他只淡然一笑,“以命护国,虽死无悔。” 天下读书人敬仰的一代名臣随他效忠的帝王而去,终也算得偿所愿。 高璟昀被王庆扶上王位,但久久不发一言。这些巨变对他一个本以为将死之人来说,犹如猝不及防地一场洪水,将他溺在其中无法呼吸。 “喝点水......” 陡然间,思绪回忆无法再继续下去,高璟昀端着茶碗的手还没递到南平的嘴边就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茶碗咣当一声掀翻,洒在桌面上一片狼藉。 “皇帝哥哥,你是不是又头痛了?!快,宣太医!” 猝不及防的头痛汹涌而来,刺痛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脑中犹有巨蛇啃噬,随着轰然嗡鸣眼前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他抱着头,浑身颤抖,额头反复撞击在坚硬冰凉的桌面上,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脑仁里的那种刀割般的疼痛。 尽管他双目因疼痛紧闭,但混乱破碎的画面如锋利的冰刀横七竖八地插进脑子里。 是冰冷的棺椁,是被分肢的人彘,是令人作呕的人肉焦糊的味道,是无数大臣嘲讽讥笑的眼神,是战场厮杀的冰刀铁剑,是马蹄下血肉模糊的躯骨头颅....... 胃里翻搅着,呕吐随之而来,胃酸灼烧着他的喉咙。 头晕目眩的黑暗中,突然闯进一霎白光,刺得他脑中铮铮作响,一个模糊的背影被光芒击穿。 就在那身影回眸的一瞬,白光炸裂开,教人看不清那容貌。 他的牙根被咬得酸痛,干瘪的唇颤抖不停,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刺疼终于随着耀眼白光的消失而渐渐褪去,那身影轮廓融化在无边黑暗之中。 稚嫩清甜的呼喊声渐渐落回耳边,嗡鸣声仍如割裂光线的一柄刀剑。 刀剑挥刺下去,割开皮肉见了血,次次都要让他狠狠疼上一番才肯罢休。 这七年来,他就是与这样的刀剑为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 光线逐渐恢复,摇晃破碎的画面被一点聚拢,高璟昀这才看清面前跪了满殿的御医。 自他头痛来,御医从十人变成二十人,再到如今将近五十人,除了能唬一唬那些暗藏不轨之心的奸臣佞贼,没有半点作用。 “陛下日夜操劳,心虑过重,阴阳互损.....” 龙案上的纸笔被哗啦一下掷在地上,吓得御医立刻噤声。整座大殿上的人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许久,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尖一点点恢复了血色,高璟昀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他无力地低垂着头,许久抬起右手晃动了一下,御医们如释重负地垂头鱼贯退出大殿。 皇帝头风发作已七年了,他们尝试了各种办法都不管用,如今连脉诊施针都省了,每次皇帝头疼一犯,就齐齐放下手中的东西赶来跪着就好。 也只有王庆看着那瞬间惨白的脸,和额头冒出的细密的汗珠敢心疼地反复劝慰: “陛下!不能再这样不顾身体的操劳下去了,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高璟昀紧抵在唇边那的只拳头青筋暴起,许久才缓缓舒展开,手心里沁满汗水,指甲在手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 每当头疼毫无预兆地袭来,他也只有一个办法——忍过去。 可最近发作愈发频繁,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他有时也会自嘲,怕不是要挣它个南朝第一了——南朝历史上第一个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可是他停不下来,也一刻都不敢停。 所有人的命都背负在他一个人身上,敌人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时不时来挑衅,他屡次亲征才换来短暂的和平,这一切教他怎敢休息。 他不敢忘,他原本可是个被豢养再深宫里的废物。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为了自保白天装傻,夜里挑灯学习为君之道,在豺狼当道的各派势力中夹缝求生。 所幸,他挺过来了,借着手中的刀袖中箭一个个杀掉那些豺狼虎豹硕鼠蠹虫。 现下,就剩下一个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宝们的签到,真的是莫大的支持与鼓励。 你的小小善意,成为前行动力,像小昀子一样,再难也得走下去。
第47章 更深,更冷 面色如纸,高璟昀像吐出幽年禁锢在深牢里的陈腐之气那般绵长而有力的深呼吸。他强迫自己坐直身体,将帝王本该有的那层盔甲重新披在身上。 而身边的南平却没有注意到这种蛰伏在深处的变化,急切切地像嬷嬷小时哄她那样,一下下地拍打着哥哥的脊背,“哥哥不怕,我给你念咒语,很快就把你脑中的大虫子赶走。” 突然,她眼眸一亮,“对了!”南平兴奋的瞳仁里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光彩,“我都忘了我就是来请旨的。” 每每疼痛消散高璟昀的后背都会浸湿一片,王庆把氅衣拾起重新披在他肩头。 已经初春,地龙明明烧得很旺,但高璟昀还是会觉得阴冷,身体不由控制地轻微地抖了一下。 他接过王庆递来的手帕,擦去头上的汗,润了口热茶,唇色才逐渐恢复些许血色。 “又想要什么?” 南平圆圆的眼睛神神秘秘地眨了眨,挤到高璟昀身边小声道,“能不能让我见见我的救命恩人,他肯定能医好哥哥的头风,而且......我有东西要送他,想谢谢他。” 宫女太监们正跪在龙案周围打扫刚才的凌乱,高璟昀起身移步到窗边的茶榻前。 “朕已经替你赏过了。”他的声音仍旧干涩无力,王庆递上一杯茶。 “不一样,这可是我亲手绣的。”南平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样东西。 淡绿色的丝绢绣帕上一只歪歪扭扭的鸳鸯,好像喝醉了的紫菜在湖里洗澡。 高璟昀薄唇边透出一丝无奈,“你可知道送绣帕是何意?” “知道啊,就是送喜欢的人。” “那还送?” “我就是喜欢他呀。”红晕爬上粉嫩的脸。 高璟昀眉头一沉,“那日疼得都快小命呜呼了,还知道喜欢?” 南平双颊爬过一丝红晕,低头小声道: “人我是没见着,可是我听翠翠说了,那人高大俊朗,倜傥不羁,长得比皇帝哥哥还好看。” “......” 高璟昀都快气笑了,前面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嫁人,转眼就有了心上人。 王庆布满皱纹的眼角也忍俊不禁地堆满笑意,温厚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陛下,不如老奴就让人去找找看,老奴也虽未见过全貌,但那人医术也确是不凡,兴许真能治陛下头疾。” 高璟昀靠在榻边,徐徐叹出一口气来:“好,就依你们。” 南平脸上立刻绽开娇艳笑容,心满意足地谢恩离开了。 望着那轻快的背影,琥珀眸色里的光彩逐渐凝暗下来。 “备驾,去天牢。” 声音低沉而冰冷。 王庆心中暗暗盘算这日子,知道每月的今日皇帝要去见谁,“陛下,不如让怀安去吧。那种地方阴邪湿冷,小心染了病气。” “王翁,朕装给外人看而已,哪会真那么柔弱。” 王庆不由地叹气腹诽,也不知道是谁脸色一瞬苍白如纸,疼得要背过气去。 高璟昀合上奏折起身,修长双腿迈出龙椅,走至窗前伸展开双臂,两旁宫女太监托着衣物早已等候侍候更衣。 繁复雕花的窗格将午后的阳光分割成无数细碎光斑,投映在这位年轻帝王的皙白面庞上。 明明是透明的、清冷的、易碎的,但被这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高贵玄色龙袍武装后,整个人都被一种令人望而生寒的气质笼罩着。 那削薄的脊骨,冷冽的侧颜,像一把锋利无双的利剑,令人无法直视。 他如一只不断蜕变的蝉,从柔软的虫脱胎换骨至身披一身冰冷高贵的铠甲。 王庆颤巍巍地为他系上腰间的那块玉珏,头顶上压迫的气息令他再也不敢抬头仰望这位他一手辅佑长大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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