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方使团早接到消息,都在厅中迎候,此刻见惟明到来,纷纷行礼,惟明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本王原是一时兴起,向国师大人讨教些道法,论起那日宫宴上贵使施展的幻术,才说过来瞧瞧,不曾想闹得这兴师动众,还要劳动诸位,倒叫本王惭愧了。” 恒方使者忙道不敢,急命两个幻术师上前来给端王请安,惟明环视周遭,忽地来了兴致,问:“那天御前演奏的乐团在何处,本王记得你们配合无间,舞乐相宜,不知可否请出来见一见?” 那恒方使者脸色微妙地一僵,似乎有点犯难,惟明笑吟吟地问:“怎么,不方便?” 刘詹心中也犯嘀咕,不明白端王说着要探讨道术,好端端地非要见人家乐团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上那几个舞女了? 恒方使者犹豫着道:“没、没有不便,这就叫他们来面见王爷。” 过了片刻,恒方乐团自外间鱼贯而入,各个怀抱乐器,舞女亦严妆华服出迎,惟明却并没有多看一眼,反而将视线投注在队伍末尾,钉在了一个低垂着头的乐手身上。 迟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那个人,”惟明指给他看,“对,就是你——你是做什么的?” 恒方人中懂汉语的忙对他说了几句话,推他出来,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纯然是恒方人的长相,混在一群乐手中并不起眼,他听了别人转述的问话,嗫嚅着答了什么,恒方使者擦了把冷汗,上前替他回道:“端王殿下,他是乐团中的琵琶手。” “哦,弹琵琶的,”惟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好,让他弹一首来听听。” “这……” 被点到的那人汗如雨下,却迟迟不动,乐团众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去,刘詹此时终于看出不对来了,不由得沉下脸来:“如此推三阻四,这人莫非有问题?还是贵使团有什么难言之隐?” 恒方使者面色煞白,支吾道:“这、他……他是有些……” “他是你们拉来顶锅的,仓促上阵,根本就弹不出来,对么?”惟明一语道破,“原来那个琵琶手呢,总不会无缘无故少一个人吧?” 此话一出,恒方使者的腿当时就软了,那抱琵琶的更是做贼心虚,直接扑通跪下,叫道:“大人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我是冤枉的!” 这口供交代得未免太快了,迟莲替众人问出了心声:“殿下怎么知道他是冒名顶替的?” “很明显吧,”惟明道,“他的左手指上太干净了,既然是随行出使的皇家乐工,手上怎么会一点茧子都没有?” 外国使团在京城走动是要跟驿馆和鸿胪寺打招呼的,毕竟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最忌讳私自外出。刘詹一听就知道坏了,厉声质问道:“可是确有此事?那人现在何处?还望贵使如实相告,以免酿成大祸!” 恒方使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豆大汗珠顺着鬓边往下淌。他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否则不会急急忙忙找个人来顶替,谁成想惟明眼睛这么毒,竟然当场揭破此事,这下再怎么遮掩都是徒劳,说不定还要祸及整个使团。 他擦了一把汗,前行两步,低声下气地说:“不瞒王爷和两位大人,使团自入京以来,一直都恪守规矩,从无逾越之举。那琵琶手是出使前临时换上来的乐工,与乐团中其他人都不相熟,昨日却突然失踪,我们不敢声张,已将乐团挨个盘问了一遍,也趁外出的机会私下寻访过,实在是找不到人。今日王爷指明要见乐团,我们也是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惟明与迟莲对了一下目光,转头对刘詹道:“刘主簿,此人恐怕还在京中盘桓,还请鸿胪寺跟京兆尹立即发令通缉,尽快将此人缉捕归案。” 刘詹低声应承:“下官省得,这便叫人去办。” 乐手消失,蛇妖现世,两桩事撞在一起的时机太凑巧了,由不得人不起疑心。惟明看向那些乐工,问道:“那失踪的琵琶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跟他一起住的人是谁?” 恒方使团中一名吏员忙上前答道:“回王爷,那人名叫仇心危,住在驿馆丙字四号房,因为分配房间时余出他一个,所以是与驿馆的杂役们混住。” 惟明霍然起身:“这么多巧合叠在一块儿,恐怕不是天时地利,倒像是处心积虑了。走,我们去看看。”
第9章 龙夜吟(九) 杂役的房间在驿馆西面角落,为了方便进出,紧邻着后院和后门。迟莲站在最前头,谨慎地将惟明半挡在身后,道:“我开门了。” 老旧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昏暗而空荡,因为地势光照都不好,有股淡淡的阴冷潮气。房中摆着三张破木板搭的床,两张被褥凌乱,只有一张收拾得还算整齐,看上去像是从来没人住过。 惟明过去四下看了看,别说一件私人的东西,连根头发丝也没见到,可见是早有准备。他抬眼望向迟莲,那边也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惟明叹了口气,掸掸袖口,对刘主簿道:“对方心思缜密,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寻人的事,只得请鸿胪寺多费些心了。” 若不是端王突然来访,外邦乐工出逃这么大的事他们得猴年马月才知道。刘詹满口应承,又道:“王爷,此事干系重大,下官需得先行一步,回去向上官详细禀报,安排后续诸事,若有什么消息进展,必定及时向王府禀报。” “有劳了,去吧。”惟明道,“回头画工画出人像来,记得给本王留一份。” 刘詹一揖到底:“下官告退。” 这一趟从上午跑到黄昏,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二人才从驿馆中脱身出来。迟莲是世外之人,并不以劳累为苦,但考虑到惟明这柔弱的凡人,便主动提议:“天色不早,殿下辛苦奔波一整日,想必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到这里,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烈火般的暮色倒映在惟明深邃英隽的眉目中,显现出与平日冷静自持截然不同的神采来。惟明活动了一下肩膀,轻巧地道:“不妨,就是坐了一天的车,蜷得难受。叫他们换两匹马来,这离西市不远,我们现在过去,刚好能清清静静地吃顿晚饭。” 他既然这样说,迟莲当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思,两人便换了马往西市来。 自前代以来,王都京城内设东西二市已成惯例,城内虽还有大大小小的集市,总不如这二者繁华喧盛。其中西市又以异邦商人云集、汇聚天下风物为特色,每到夜间,勾栏瓦肆灯火通明,歌舞欢声自宵达旦,游人如织,俨然为一座不夜之城。 两人到达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花楼赌坊还没开张,白日经营的店铺正收摊下板,远方夕阳尚且挂在城楼檐角,金绡一般的薄暮笼罩着游人寥寥的长街,竟然是一天之中难得安静的时候。 两人拴了马,走进一家名为“郁金坊”的酒楼。伙计一见穿着便知这二位非富即贵,殷勤将他们引入二楼雅间,先送上一壶好茶和各色茶点干果,又托了一盘錾着酒名菜名的水牌来请二人点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惟明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让街上清凉的晚风吹进来,迟莲绕过来亲手替他斟了茶:“殿下觉得,那恒方乐手是否就是我们要找的蛇妖案主谋?” 惟明微抬凤眼,目光定在他脸上,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这么问,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有感觉到妖气。”迟莲刚才在外人面前话很少,几乎没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会儿对着惟明,方才多说了几句:“仇心危的房间里非常干净,没有一丝妖气,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了一定境界,要么……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族,掺和到这个案子中纯粹是巧合。” “妖怪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妖气吗?”惟明托着茶盏好奇地问,“就没有那种不散发妖气的妖怪?” 迟莲哽住,尽量自然地道:“这个说来复杂,原因就不提了,总之妖族的妖气是很难收敛的,除非修为特别高,但如果真那么厉害的话,根本就没必要以原型示人,更不可能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惟明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出声:“你心虚什么,到底是原因太复杂,还是当年师父讲课时你走神溜号了?” 迟莲:“……我没有!” 他恼羞成怒,转过脸去以示不屑,惟明怕给他逗炸毛了,于是见好就收:“你这么推断倒也没错,但我们现在不能断言仇心危就是蛇妖本人……本妖,对吧?如果他们是联手行动呢?” “又或者正是仇心危在背后操控这条蛇妖,那此人可就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危险,很有可能还会寻找时机再度出手。” “所以大国师先前说的虽然很不负责任,但确实是眼下我们能采取的上上策。” 迟莲被他夸得懵了:“嗯?我说什么了?” 惟明含笑道:“‘只能等他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生死各听天命’,如此豪言壮语,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忘了呢?” 迟莲:“……” 伙计的敲门声解救了他的无言以对,惟明扬声道“进来”,随手将茶盏搁下:“罢了罢了,先吃饭,今日能挖出一个仇心危就已经是收获喜人,好歹也给鸿胪寺和京兆府的大人留些用功的余地,总不能什么活都让咱们两个包揽了。” 迟莲好笑地摇了摇头,没接话,对他这番官场老油子言论不置可否。 郁金坊菜色不错,虽非山珍海味,但胜在新鲜精致,惟明吃着还算可口,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迟莲碗碟中雪白干净,压根就没动过筷子。 他想起这人一早就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丝毫不见疲惫饥饿之态,心道果然是餐风饮露的真仙,比敬辉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强过百倍,一边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干净筷子,给他夹了一块玉渍金桃:“别光看着,吃点东西。” 迟莲“唔”了一声,倒也没见什么勉强之色,慢慢地将那块清甜的桃子夹起来吃掉了。 两人边吃边闲聊,惟明一抬头看他盘子又空了,便拣了个三鲜春卷给他,迟莲果然也吃了。第三回 惟明试着夹了一筷羊肉,第四回盛了碗汤,都没被拒绝,只有中间一次惟明故意没有亲自动手,只示意他尝尝一道珍珠丸子,迟莲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后来那个丸子就再没动过。 惟明这顿饭吃得比查案还累,心说这到底是挑食还是不挑,难道每顿饭必须要有人给他喂进嘴里才肯吃吗,这厮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有被饿死的? 他在心里偷偷嘀咕人家,手上却很老实地又给迟莲夹了一筷子菜,迟莲用手在碗沿遮了一下,摇头道:“不要了。” 惟明醒过神来,眉梢一挑,迟莲还当他是疑惑,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神色:“真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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