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昏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只见屋内一片昏暗——天色已晚,他昏了足足有一个下午。 厚朴扶着额头,从床上站起来,点亮一盏油灯,只见桌上留有少女的一张纸条——她本非中原女子,写字艰难,缺笔少划,除了他,也没有旁的看得懂: 我去找药来给你。 药?他的病本就是药石罔医!他又想起自己究竟是因为何事气急攻心,当场晕倒的,眼中不由得又泛起泪花。 按他父亲所说,当年他出生时,脸孔青紫,出气多进气少,便是给父亲自己来看,也觉得成活不了;是产后虚弱的母亲,想起一味奇毒,给他勉强服下,才叫他残喘至今。此毒中原无有,药理不通,父亲试药多年,也不见寸进——现在他日渐虚弱,怕不是父亲已经失却了耐心,要、要用活人来试药了! 他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可于他来说,大哭岂不更为伤身?他靠在圈椅之中,一只手攥着胸前的衣襟,一面大口喘息,一面任豆大的泪水从眼中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只因着他一个人,便死去多少条无辜的生命?他如何担当得起?父亲又如何担当得起? 哭了一阵,他又从这无边的绝望自苦之中寻到一丝飘絮般的勇气来——不行,就算之前已造杀孽,这杀孽也该到今日为止!思及此,他猛地站了起来,还因为起身太快而头晕目眩,不得已扶住桌子,喘息片刻。 他打定主意,便推开门。 然而,在已经悄悄温暖起来的夜风之中,一泓雪亮的剑尖,已然递上他的脖颈。 * 待众人发现厚朴失踪,已经是旦日的清晨。 图罗遮混在一群杂役之中,在议事厅的角落里竖起耳朵,听刁务成要放些什么屁!他不过昨日一日没有盯着,厚朴便已经不见了!他去找李殷,又听人说李殷去和回音谷大弟子操劳诸多事宜去了,他没法子见缝插针,于是连李殷的面也没见到!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还得到这样的晴天霹雳。 他蒙着眼睛,看不真切,只用耳朵听见大堂之内吵吵嚷嚷——原定着今日要走的一些蹭吃蹭喝的小门小派,此刻也全都留了下来,睁着眼睛只想看热闹。人实在太多,图罗遮只得往角落之中靠了又靠。 谈知卓不得不喊了几声“肃静”。 要是图罗遮此时没有蒙着眼装瞎,便能见到,只过了一晚,刁务成的脸已经憔悴得清瘦不少,眼下一圈青黑;只听他声音颤抖地道: “诸位……我、我儿昨夜……不见了。” 堂内为之一静。 刁务成长长叹息一声,吹得上唇的胡须忽忽颤抖,似乎自己也不敢往下说。 “谷主何必为难?只要谷主一声令下,我们便都寻找令郎就是了!” “不错!现在去找,应该还来得及!” “就是就是,刁谷主,休要心慌,咱们这就各分方向去找。” “多谢诸位……”刁务成颤抖着喃喃了一声,那声音很低,很小,他的身子也随着情绪的低落而佝偻下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俯下身,正对着桌上的一碗漆黑汤药,这汤药从火上端下来有一阵子,已经凉得透了。 “刁谷主此话怎讲?” 图罗遮动了动耳朵——是李殷。 刁务成的声音之中带了哽咽。 “我儿生来有一种奇病,为治此病,我以一味奇毒拖住了他的性命!故此每日卯时,都要让他服下一帖解药,以与奇毒相抗!可……”他说到一半,突然猛地伏到桌上,似乎在无声哽咽,那药碗跟着桌子一颤,药汤在碗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现如今,辰时已过,回天无力。 “居然有如此奇事……” “刁谷主,关于此事,心中可有疑犯的人选?” “是啊!我们几个门派都在这里守着,如何有人将令郎绑去呢!” 堂内闹得乱哄哄的一团,图罗遮的耳中也嗡嗡作响,闹成一片。接着所有的声音几乎都离他远去,只有他,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站在原地。 刁务成坐起身来,似乎还不起眼地使力抹了抹眼角,但所有人都见到了他阴沉的脸色,他几乎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口中嚼碎了,再一块一块地吐出来一般地,道: “是图罗遮!” 在满室沉默的惊颤之中,他咬牙切齿地重复道: “是图罗遮!他恨我入骨,三月前杀我父子不成……又听说了我儿的怪病……就、就将他掳走,存心要我的命啊!”一滴泪珠缀在他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角,将坠而不坠,随着他的咬牙切齿颤抖着,“他存心要我死……我死不成,就要我儿死……!图罗遮,我儿手无缚鸡之力,久病缠身!你这畜生,你要来,何不冲着我来啊!” ---- 老图:我不道啊!
第五十九章 春愁 图罗遮如坠冰窟,站在原地,犹自侧耳去听,只听得刁务成声声泣血一般,叫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怎么会绑架厚朴呢?!厚朴是他在世上仅剩的一个血亲……他,他……就算他自己死了,也绝不会肯让厚朴不测!可不是他,究竟是谁绑走了厚朴? 他心神巨震之下,禁不住接连后退几步,不知何时,脸上的布条忽然松脱,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伏案痛哭的刁务成的身影正落在他的眼中,他眼前乍然一亮,于是禁不住眯了眯眼,就这么一眯眼的工夫,眼前又倏忽一暗,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浑身一颤,一阵吐息喷在他的耳根上。 “现在不行。” 是应独舸。 图罗遮只觉自己耳中除了他的声音,简直轰隆隆一片,什么也听不真切;喉结动了动,是他强自镇定地咽了口唾沫。 “不成……这地方我待也待不得了……”他六神无主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该……该去找厚朴……我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刁老怪疼他儿子不假,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总归都要去找的,你不要自乱阵脚,坏了大事!” 图罗遮往后一栽,应独舸便从后头稳稳地将他撑住了,浑如一棵青松、或一颗巨石,纹丝不动,便如此将图罗遮架了起来,使他不致摔倒在地。 堂内又是一阵喧哗,有说要现在去找那魔头使他还了血债的、有说不如先分派人手找寻厚朴的、又有说不如咱们就地兵分几路,各去做各的——血仇要报,人也要找,总不能叫刁老怪连儿子的尸身也寻不到。 到了最后,还是武当的副掌门石乾出来主持大局,暂时拨派些自愿报名的人手,从回音谷出发,到各个方向去找厚朴;而生擒魔头一事,还要武当和回音谷来商议。 就着四散的人流,应独舸挟着图罗遮,隐没在匆匆的人群之中,几乎是将人半拖半抱着,拽离了现场。隔着重新系好的布条,图罗遮的眼睛依旧回望着起不来身的刁务成,心中除了迷茫,只有无尽的恐惧。 图罗遮与应独舸一同浑水摸鱼地离了正厅,趁着谷内混乱,找了一个隐蔽处说话。说话的工夫,图罗遮似乎已经平静了不少。 “要说什么你就快说吧。我现在立刻要去找厚朴。” “你拿什么找?你现在目不能视,难道要靠耳朵、靠嘴巴、靠鼻子去找?何况现在他们正要四处寻你,你自己跑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我便这么干看着吗?!” “看看又有何妨?”应独舸脸上的表情极为冷酷,“若厚朴真死了,下一个要被抓去开刀的就是你……” “你、你……不可理喻……” 图罗遮喃喃一声,转身就要跑去找人,应独舸却牢牢攥着他的袖子不放,厉声说道: “你就在这里等着。灯下黑,他们不一定真发现得了你。要找我去找,论起追踪寻人,我比你强得多!” 说罢,他又再三让图罗遮保证,一定躲在谷中,盯好刁务成的动向,才动身启程,随他人一道出谷去了。 * 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春寒料峭的时分。玉腰披了一件大氅,坐在院中看雪。 “小姑……呃,小叔,怎么又在这里?” 柳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丈夫死了以后,她哭得伤身,大病了一场,现在才好了一些,脸色仍很苍白。 玉腰并不回头看她,还是坐在回廊上,痴痴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过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 “你看,雪已经化了。等来日,槐花也要开了。” 柳燕见到他的正脸,看他形销骨立,满面憔悴,也不由得跟着心酸起来,用帕子揩了揩濡湿的眼角,哄劝道: “咱们进去吧,在外面待久了害了风寒就不好了。” “嫂嫂。”玉腰依旧自顾自地絮絮道,“哥哥这样人,有什么好的,叫你病了这么久?” 柳燕看他恍恍惚惚又病恹恹的样子,不敢触动他伤心事,只好斟酌着道: “男女之间的事……又怎么说得清楚呢?他、他到底是我的丈夫……” “丈夫?”只见玉腰吃吃笑了起来,柳燕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在心中暗暗计较要不要立刻去请个大夫,“我也把他当作我的丈夫……可他还是走了。” 坏了,难道小叔伤心太过,果真发了癔症?她强自镇定,听着玉腰继续自言自语道。 “哪怕是哥哥去了这样伤心的时候,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抛下——是了,单他把我抛闪,也不止这一回了……他自有他的计较!自有他的‘江湖事’要去做!我不过是在这里……守着个没有用处的念想……”柳燕见他越说越是魔怔,牙齿咬着口里的软肉,不知道是恨是怨,“身边又多了那几个贱人……横竖不叫我去见他……不叫我去见他!” 说罢,居然两手捧着脸哭了起来,虽着男装,还如小姑娘一般地细细抽噎。 柳燕见状,忙凑过去拍着他背,如同哄孩子一般哄道: “叫你说的,他办事去了,不日就要回来的!既然等了这许多时候,再等等又能怎样?至于说什么……旁的人不叫你去见他,是、是怕你同去了遭遇什么不测,反倒不美了——” “不是!”玉腰从牙缝之中吼出两个字来,哭得更大声了,“他们都巴不得我死了!我死了,他们才好独占了他!他们不叫我去,是怕我在图郎跟前死了,叫图郎恨他们一辈子!他们巴不得我自己找个地方,悄没声儿地、痛痛快快儿地死了!” 柳燕见他处处抬杠,也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安慰。正在玉腰捧着脸哭的当儿,回廊之上忽而又奔来一个小丫头,说正厅来了人了,玉腰这才抬起脸来,脸儿缀着泪,被春风一吹,吹得双颊红扑扑的;只听他厉声问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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