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被师父带在身边,吃穿用度、识字练武,都赖师父一手教导。若无断云峰,也无今日之我。我虽不能削骨还父,割肉还母,可断云峰的东西,也一并留在此处罢。” 说罢,他先是将腰间的佩剑卸下来,放在桌上。片雪是师父亲自为他打的剑,他用了二十余年。李殷的掌心拂过剑鞘,如同隔着剑鞘抚摸那两个小篆。尔后他转过身,当着满堂人的面,解去了外裳。 “此为我断云峰的织料,门下的小弟子裁的,穿了多年,还和新的一样。 “这枚玉坠子,上有断云二字,姑且算是断云峰峰主信物。 “这根玉簪……是十年前,我生辰日,师弟所赠。 “这把剑,我一并放在这里,从今后,再不归我了。” 他说一样、做一样,没多久,便是鬓发散乱,身上唯有一袭中衣蔽体。苏春了此刻已然泣不成声,低低叫了一声师兄。 少林一直没有说话的了悟,此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李殷对大师一笑,也回了一礼。他做完这一切,就要迈步离开,忽然见门外奔来一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是使了全力,赶了几天几夜,这时才赶回来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应独舸一进门,先喘了一大口气,平定了呼吸,见这情形,不由急道,“是我来晚了!这事赖我,我来解释——” 李殷却攥住了他的手腕,笑道: “你来得不晚,也不必解释。” “怎么?这事本就不能全怪罪于你——” “不。应少侠。” 应独舸顿住了,李殷还攥着他的手腕,力道温和,他却挣不开脱,因着他看见李殷的眼睛。他顿觉一股萧瑟之感漫上心头,那兔死狐悲的错觉令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应少侠……”他瞧见李殷眼角一颗浅浅的泪痣,可原本李殷也不是一个会哭的人,想来,是他把他的眼泪,全给了一个人,“一切有情皆孽,我已等候这一刻,等了多时了……” 说罢,他既酸楚又洒脱地一笑,拍了拍应独舸的小臂,大步朝前走去。 他就这么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在晚秋的残风之中向外走去,也将如此走下断云峰山门的每一道石阶,就如八岁那年他上山时一样。他就这么走向断云峰外的世界,途中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喊叫,是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曾经赖在他怀里对图罗遮做鬼脸的孩子。 “他也好……你也好……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走!都抛下我一个人!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他蓦然回过头去,只看到山门上师父曾刻下的遒劲有力的“断云”二字。 他这才想起,那孩子应该已经长大了。
第三十三章 圣女 夜,冬夜。 秋天终于过去了。在下了第一场冬雪之后,天气很快就冷了起来。 可金玉赌坊里还是很暖和。炭火凑着吃食的香气,暖烘烘,热腾腾,还有上好的美酒可以喝,大把的银子可以赚。 可这一回,屋内走来一个女人。 从上次“母老虎”抓人之后,粉巷之内还没再见过良家的女人。其实她本也称不上是个女人,她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只能说是一个少女。她长得玉雪可爱,下巴上还有一圈未退的婴儿肥。 “姑娘来赌钱?”一个彪形大汉拦了上来。 “不错,我来赌钱。” 她很骄傲地一扬下巴,直到对方承受不住她的逼视,自动让开,她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众人都看着她,但是她丝毫不慌。从袖中数出三张一万两的银票,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 “这就是我今晚的赌资。要么赢到翻三倍,要么输光,我才走。” 在这个时分,赌场里的人,不是赢上了头的,就是输红了眼的;赢的还想再赢,输的想要翻本——此刻赌徒们的眼睛,全都盯着这桌上的三张银票。 “我来和你赌!”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一个精瘦的小个子赌徒。他今天在金玉赌坊赢了三百两,就想要用这三百两撬个一万两回来。 “好!”少女爽快应了,两个人赌骰子。 赌骰子是再简单不过的玩法了,比大小而已。可对久经赌场的人来说,往往越是简单的规则,越容易赌出出其不意的结果。 结果真的出其不意,他输了。并且一输红眼,把手头的三百两全都输了进去。 来赌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他今日算得上是已经输无可输,连这一把的赌本,也是借来的,要和少女赌牌九。 牌九好说,他也输了,借来的一百两全都输完,还倒欠一百两。 还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直到整间赌场的人都来赌,接着都输到两手空空。 少女面前不光有银票,现在还摆着几锭金子,散碎银子,甚至还有几张铜板。 赌场的大门缓缓合上,少女从桌上拈起茶杯,啜饮一口,笑道: “把所有赌资全都输给我一个小女子,就已经很不男人了;现在输得急眼了不让人走,就连人都算不上了。” 她面前正对着一个小门,那本来是赌场的后台,门上挂着“闲人免进”的小牌子。这时,那扇从不见开的小门,忽然“吱呀”一声,在满室的静寂之中开了。 “不知我金玉赌坊哪里得罪了姑娘?竟招致姑娘如此报复。” 从黑洞洞的小屋子里,走出一个蓝袍子的老人,并身后两个大汉。他是个独眼的老人,只有一只眼能看见,另一只眼的眼眶里只有一只可怖的肉瘤子。 “真奇怪!我不过是来赌钱,怎么算是报复呢?” 少女朝后一靠,整个人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大眼睛骨碌碌地一转,狡黠地笑了起来。 “敢问姑娘师从何门何派?” “我么——无门无派,无法无天。” 蓝袍老人身后的大汉突然动了——真奇怪,他们这样的身形,行动起来居然如此迅速!少女却轻轻一动,如同一尾游鱼,往下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下一弹指,那把还温热的凳子就已经被一记鞭腿踢了个粉碎! 她姿态极为轻灵,在屋中移动,便如同在鸡蛋上起舞,任谁也无法摸到她的一片衣角。她一个倾身,便将桌面上的银票和金银锭子捞进怀里,众人只闻她的笑声,仿佛四处都有,无处不在。 “不过一些阿堵物罢了!也值得你们像流着口水的狗似的追着赶着!” 她一面笑,一面探手入怀,将她作为赌资的三万银票和今夜赢来的金银在赌场内随意抛洒,立时间,在一片吵闹和推挤声中,人们纷纷或抢或捡那些银票和金子,搅得屋内顿时乱作一团。要找寻那少女时,只见到她高高地坐在货架上,笑道: “我托赫锡国,金银遍地,国库财帛无数,当我看得上这些小钱么?” “托赫锡国?!你说,你说的是‘红云妖女’约兰末的那个托赫锡国?” “不错!正是那个托赫锡国!” “你少唬人,托赫锡国早在妖女伏法时便灭国了!现在哪来的什么托赫锡国!” 少女从鼻子里轻蔑地“嗤”了一声。 “中原老头少见寡闻,我正是托赫锡国第二百九十九代圣女!约兰末是哪朝哪代的老黄历?” 说罢,她便一拧身子,从赌场的天窗逃掉,再寻不见了。 *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走动得很快。 托赫锡国死而复生的消息,先是从金玉赌坊传出来,尔后又传遍了整个江南——先是圣女大闹金玉赌坊,尔后又是有人瞧见,一列香车宝马招摇过市地停在天府酒楼,从车中下来二十名妙龄少女,鲜花开道,广铺绒毯,最后才从一辆高架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身后跟着一名驼背老人,两个人径直走进了天府酒楼,豪掷千金,就此住了下来。 有人说,那男子身披绛紫裘袍,单露出一臂和半边胸膛,臂上戴一金钏,果真非中原人士;面貌又看不真切,因着他头戴一枚花冠,花冠乃纯金打造,下缀金银流苏遮住脸孔,故此谁也看不清他的长相。 传言越传越玄,有说托赫锡国并未覆灭,是因着约兰末死而复生,逃回西域去了;也有的说,这男子才是托赫锡国如今的国主,现今托赫锡国并无圣女,那大闹赌坊的少女,不过是个能打的侍女。 能打的侍女鱼沉沉此刻正坐在天府酒楼的大堂,大嚼一只烧鹅。 天府酒楼如今已经整个被他们包下,此刻倒十分清净。就是那个老头,呼玛堪,正阴着脸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吃烧鹅。 “你休要忘了,咱们是来办正事的。” “我省得,我省得!你看,我为国主回绝了多少帖子,挡下了多少试探?我饿坏了!”她饭量奇大,没多久桌面上就堆满鹅骨头。 “那你为何要跟人说你是圣女?” “……我说说又怎么了?咱们国主之后,再没有别人,那我自然就是下一任的圣——” “放肆!” 鱼沉沉叼着骨头不说话了。 呼玛堪见她沉默,语气倒也柔和了一些。 “我是答应过你。等中原事了,向国主谏言,让你做下一任圣女。不过,这本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现今可不要得意忘形了。” 说着,呼玛堪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他的背也驼得更低了。 “咱们来,可不是来闲闹的……”
第三十四章 国主 秋天过去了。 李殷打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雪里。 他已经有半个多月再没有坐过马车,但是,他还是那个爱洁的李殷,所以他在雪中打伞,没有一片雪花能落在他的外衣上。 初冬的粉巷略显寥落,李殷独身一人,从外头的风雪之中走进不老春,堂内暖意融融,到处都是欢乐、美酒与美女。他这样的男子走进来,就如同一只仙鹤走入鸡群,断没有不叫人一眼看见的道理。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 “这不是咱们断云峰的峰主么?也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我已经不是断云峰的峰主了,直呼我名便是。”他还是很温和的君子做派,抖落满伞的雪后,将它合上交给一旁的龟奴,“兰娘子在上面么?” “在的,您随我来。” 据说,兰连烟的入幕之宾,全天下只有三个。李殷却这么好整以暇地往二楼的香闺而去。一楼大堂的男人们几乎全都停止了作乐,一同目送他上楼,好像正对着肉骨头垂涎的狗。 “休要再看了,看得眼都要红了!” 一个女郎调笑道。男人们有男人们嫉恨的对象,女人们也有,这正是她吃味的表现。 兰连烟的闺房是此处最大的一间,内间门口挂着七彩的琉璃珠帘,李殷走进去,只见到一个背影。 “你还是来了。”那背影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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