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进去拜访?”两人隔着门前那些护卫还有些距离,商琅便直接改了称呼,问道。 顾峤做得太明显了,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来,这一次“随便逛逛”,会跟朱家有关系。 “丞相想去吗?”顾峤也跟着他换了称呼,侧过头去瞧他,目光灼灼。 少年帝王的眸子在月色下也很亮,商琅闻言一顿,道:“陛下若要去,臣便去。” 顾峤哈哈一笑,朝前迈了一步,暴露在那两个护卫眼前:“同你们家主人说,有人来访,出来迎客。” 眼下已经快要到了亥时,寻常人家或许都歇下了,就算没有歇息,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门迎客。 因此那两个护卫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商琅在这个时候上前了一步,走到顾峤身边。 然后护卫就变了脸色,其中一个转身就进了门中。 顾峤转过脸去,发现商琅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帷帽给摘了。 商相这张脸在京都无人不晓,也难怪那两个护卫脸色会骤变。 只不过—— 顾峤的注意力莫名地转到了商琅的手上:人还抱着那么多的东西,是怎么抽出手来摘帷帽的。 百思不得其解,顾峤便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人传信回来。 有商相在,那护卫的传信速度自然是极快的,没一会儿就开了大门,恭恭敬敬地将两个人迎了进去。 朱家的家主朱五德也恰好朝着这边来,两方在院中撞见。 这位家主也是个经商的人,为人圆滑,加上又有些发福,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一般:“哎哟,商相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顾峤一直没有摘下帷帽,也不打算摘下,只静静地站在一边。 商琅只喊了一声“朱家主”,朱五德便将目光移向了旁边的顾峤:“这位小公子是……” 顾峤没有开口。 他对世家如此,若今日暴露了身份,无论如何朱五德都会拘谨起来。他不担心商琅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思,只是十分好奇丞相大人能给自己安个什么身份。 会是师生吗? 商琅开了口,没有明白地介绍,只说了句:“家中小辈。” 不只是顾峤本人,连带着朱五德也一块愣了,似乎是没想到商琅这样的人还能有个“家中”。 毕竟两人都来自江南,朱五德比其他人更明白商琅身份的神秘。 别的人查不到商琅的半分家世,或许会觉得他藏得深。但是朱五德身为一个江南人,还经常会从京城下到江南去经商,实在是太明白商琅的家世有多么的空白。 只见他一人,连旁的一个亲近之人都不曾见过。 竟然家中还有“小辈”来京? 朱家主愣愣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小公子……既已入了府中,如何不将帷帽给摘下来?” 他只当顾峤是为了避人才遮盖住了脸。 这一次顾峤赶在了商琅之前开口,稍一压低了声音:“貌丑,不敢见人。” 朱五德看了看顾峤,又忍不住看了看商琅。 不是很懂跟商相同出一脉的人,究竟能“貌丑”到哪里去。 但再问多了就是人家的私事了。 朱五德从商这么多年,知道什么东西不该问,当即点了点头,将两人给迎到前厅去。 在这之前已经有朱家的下人将两个人手中的东西给接到一旁去了,顾峤本来觉得拿着人家本家的东西送到人家府上来就够过分的了,没打算多说什么,权当是“送”了出去。 谁知道商相在这上面分外地固执,见人接到一旁去,防止人误会,还不忘同朱五德说上一句:“方才来得急,没将东西送回府上去,实在是麻烦家主了。” 这话…… 顾峤借着帷帽的遮挡抿唇笑了一下。 商琅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副逆来顺受的温顺样子,他倒是不曾察觉过,商相还有心这么黑的时候。
第6章 御人之法 顾峤进了前厅之后仍然是不说话。 朱五德虽然直觉今日商相的突然造访会与旁边的这个少年有关系,但是顾峤一句话没说,朱五德不敢贸然开口,也就只能先将目光转向了商琅:“丞相今日夜里前来,是……有何要事?” 顾峤隐约察觉到商琅朝他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就旁若无人地同朱五德聊开了:“并无要事,只是方才街市上,见家中的孩子分外喜欢,又恰好走到此地,便想着前来拜访一番,不知可是扰了家主?” 商琅说话客客气气的,其中的意思却跟“客气”二字半点不沾边。 朱五德连忙道:“哪里会打扰?商相能来,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寒暄太过于生硬,朱五德立刻转了话题:“若是小公子喜欢,大可去朱家的摊子随意来挑,届时朱某同钱庄那边说上一说便是。” “不必,”没等商琅回答,顾峤就开了口,“我初来京城,瞧上了朱家铺子上的东西得知丞相与家主相熟已是意外之喜,怎好再多占家主便宜?况且此番入京不过是来探亲,稍后便走,家主不必如此麻烦。” 朱五德方才见人沉默寡言的,却没想到一开口如此温和有礼,脸上笑意更甚,刚想摆手说“不麻烦”,却听见商琅先行开了口:“算不上熟稔,本相也不便劳烦家主。” 朱五德听见他这句话,也明白了商相是不打算跟他沾上这层关系,便只能作罢。 顾峤看着商琅此番举动,还有朱五德那并不算意外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 商琅在他面前向来恭顺,但是瞧着这样子,在外面或许是截然相反的。 两人之前是真的微服私访,而且每一次开口做主的都是他自己,顾峤还从没见过商琅端起这个丞相的身份的样子。 本以为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了,没想到在今日,商琅半点也不避着他。 与平日里那温温和和的样子大相径庭。 因为帝王专宠的原因,那些朝臣又整日整日地来弹劾商琅,顾峤一直觉得这人平日里会受到欺负,这也是他经常将商琅给召入宫的原因——不希望他与旁人接触太多。 但是现在看来,商琅能被他父皇选做托孤之臣,还是有他的本事的。 不仅是学问的超凡。 其实顾峤也不知道究竟是商琅变了,还是人本来就有这么一面,只是先前他从未见过。 两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商琅远没有现在的恭顺,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过于娇纵的皇子,恭敬但是从来疏离,就连那个时候半点不会察言观色的顾峤都觉得商琅对他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因为他是皇家的人而表现出什么刻意的讨好,眼里真真是只有他手里那些经史子集。 似乎是等到顾峤登基之后,商琅才对他有了一些私情,能对他温柔一些。 不过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像这么强硬的他,顾峤还真是第一次见。 半点也不吃亏,而且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全都摆到了明面上,说得明明白白,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做一个纯纯粹粹的皇家的孤臣——虽然顾峤不太确定商琅最后那几句话究竟是不是做给他看的。 至少当下单独听着一句话,顾峤是被取悦到了的。 到底是碍着有顾峤在侧,两个人没有再谈别的事情,顾峤只从其中听到了一个信息——商琅似乎是在让朱家帮他做什么事情。 但是两个人一直都在打哑迷,他在旁边愣是半天也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 时间实在太晚,那两个人打完哑迷之后商琅就提出了辞行,朱五德把人送到门口来的时候,也没忘了将方才两人带过来的东西给重新送上去。 顾峤在外面的时候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等上了朱家的马车之后,这才玩笑道:“都是些街边的小玩意儿,又不是金啊银的,商相怎得这般小气?” 商琅瞧向他,那双桃花眼明明瞧着很平静,但是顾峤就是莫名地从其中读到了一点委屈的意思:“陛下喜欢,臣怎能拱手让人?” 这个回答让顾峤猝不及防,只觉得马车当中陡然热了起来,热得他有些不敢去看商琅的脸:“……先生有心。” 顾峤教丞相大人这么一句话堵得没了下文,侧过脸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双眼放空在那发愣,却被商琅一句话给叫回神来:“陛下可是在怀疑臣?” 顾峤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看他,商琅的眸子仍然很平静,看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连方才的那些委屈都尽数消退了。 让顾峤想起来曾经异邦人给他进贡的那颗龙晶来。 黑漆漆不见光亮。 他心头一跳,总觉得商琅这般的神情,才像是生气。 因为什么生气?是他真的误会他了吗? 少年帝王登基四年以来,做事利落果决,雷厉风行,却在这一架狭小的马车上忽然踌躇了,不敢多言语。 他甚至是直接顾左右而言他:“商相让朱家帮忙办事,就不怕朕早日将他们给杀了,然后事情做不成了吗?” 朱家的罪到不了诛九族的程度,而且也主要是当了官的那一支干了些目无王法的事情。顾峤嘴上这么说,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滥杀无辜。 商琅自然也明白,于是轻叹:“臣未曾与世家有半分牵扯。” 那种空冷的感觉消散了,商琅神色在叹出声的一瞬间恢复如常,在马车的烛火映照下还显得比平日温柔了不少:“与朱家的确是有些事情要商议,但是陛下大可放心,臣从不会对陛下不利。” “若陛下实在担心……”商琅跪下来,马车当中空间狭小,他那副样子实在卑微可怜,“皇族莫非没有其他的御人之法吗?” 当然有。 商琅也知道是什么。 皇家为了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暗卫,都会在一开始直接给他们下上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用药来抑制,而且根本没有真正根除的解药,他们会被皇家的人一直利用到死。 但是这样的方法太过于强硬,对于暗卫可以如此,对于臣子自然不能用上如此下流的方法。 但是商琅明知道是怎样,还要作茧自缚。 马车里面还算温暖,顾峤便也没有让人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冷淡,指尖在人下颌上一点:“商相当真忠诚。” 顾峤的手下没有用上半分力气,商琅就已经顺着抬起了头,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清冷冷:“臣实话实说。” “我信你,”顾峤收回手,骤然绽开一个笑来,称得上甜腻,“朕自然相信先生忠心。” “只不过,”顾峤话语一顿,忽然一转,“先生可莫要再做这等让人误会之事了。” 不过没关系。 等他的生辰一过,世家当中的那些腌臜会被他给彻底地清洗一遍。宁可掘地三尺,也不会放掉一个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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