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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晃心如雷震，按捺下方寸大乱的心神，颤抖着声音问：“刺杀？何时？” “丑时三刻。” “伤在何处？” “胸腹。”芙蓉神色哀戚，“那一剑是小殿下是为陛下挡的，胸腹刺穿了一个窟窿，怎么都止不住血，求求许太医了，一定要救活我家殿下……” 芙蓉禁不住哽咽垂泪。 许晃赶忙收拾好药箱，对芙蓉说：“我答应你，许晃便是舍了自己这条命也一定会把小殿下救回来。”说完往山道石阶去，身影迅疾地隐在夜色中。
第十八章 李择缨上回脑上磕出的血不过是涓涓细流，此次胸上洞穿的血口却是汩汩泉眼，许晃花了两个日夜才勉强止住血，而榻上李择缨大出血一场已然去了半条命，整个人苍白如纸，伶仃得像是一摊骨架。 许晃悉心陪护左右，听他昏迷中谵呓，一开始喊父皇，然后流着泪喊娘，一声比一声凄切，似是杜鹃啼血，最后渐渐不喊了，本柔顺的眉也不再病中颦蹙，而是颓靡低垂，灵台间竟寂如死灰。 许晃惊愕不已，心凉了半截。 初诊李择缨，他也是这般，了无生气，一心求死。 许晃自认有几分手腕，秦广午时三刻斩首，他也能刀下留人，可这番他千里单骑来劫法场，奈何小殿下持刀架在自己脖上，叫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帝春秋鼎盛，身子骨蛮横，一屋子的人环绕侍奉，满山的人磕神拜佛，李舜城昏迷三日终于醒了。皇帝醒来第一句便是问李择缨。 群臣缄口结舌，无一人敢答。 当时一剑贯穿胸腹伤在要害，众人以为李择缨难逃生天，只当他死了，惶恐皇帝罪诘。 李舜城从榻上支起身再严声问了一遍，见周身皆猬缩跪地觳觫不已，心一霎似是坠了冰，一时哀从中来，喉间腥涩咳出一股鲜红。 李舜城神情痛楚，接连不断地咳，一声一声都带着血，顿时衣衫猩染一片，就像那夜李择缨挡在他身前血淌在李舜城衣上。 他此刻锥心刺骨，万分悔恨带李择缨来三清山。 但出宫并非临时起意，而李舜城是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南方暖气怡人，三清山穷冬寒岁也并不严冷，北临浩浩江水，南观万丈彩云，金顶禅宗已在此处避世半百，主持是先皇在时常常问道的菩提子，也算李舜城半个师父。要将李择缨放出宫，唯有此处他最安心。 李择缨不适合被他养在宫中呆在他的身边，他的小孩不是小猫小狗这样的宠物，李择缨会哭会闹会撒娇，他通了灵识晓得情爱，朝朝暮暮地暗恋，一笔一画地相思。 李择缨哭了恼了，李舜城都可以哄，唯独后面这件事，李舜城感到异常无奈。 此前对酒醉的李择缨亵玩，已属于失控的越界，难道偏要等一场大火将两人都焚烧才把柴火迁走吗？ 抱火厝之积薪之下，日夜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偷安者也。 李舜城抱着小孩苟且偷安的想法止于那日识破李择缨画上的暗恋。 精擅帝王心术的他一贯敏锐，旋即做出了一个光明鉴照毫发不爽的决定：送李择缨出宫，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一种敏锐曾在千军万马中救他于敌人刀下，但李舜城第一次对自己身上的敏锐产生了厌恶，更对这个决定的无情充满怨恨。 那夜三清山的厢房中，他怀抱着李择缨入睡，端凝着小孩盈盈如水的眉目，心中确想的是今生最后一眼此后便再不相见，但绝不是今日这般冰冷的生死永别。 他后悔了，在李择缨为他挡下那一剑的时候就后悔了，他将李择缨紧紧护在怀中，背膀生生挨受了刺客几剑，李舜城捂住李择缨的眼睛，反手斩下了那人的头颅。 李舜城撑着一柄剑，手指骨节握得苍白，甚至失血眩晕有些打颤，但拥着李择缨十分轻柔稳当，怕什么珍玉琉璃碎了一般，李择缨的双唇虚弱地动了动，李舜城颤抖着贴近去听，听见小孩轻轻地说：“父皇，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三清山很美，我喜欢这里，明年还想和您来这看云海，父皇，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李舜城的心像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他的孩子极其聪敏，路上行程几次三番故意拖延，心爱之人举止蹊跷神色晦暗，已经猜到李舜城要把他丢在三清山。 李舜城闭上双眼，脸上神情露出受了千刀万剐之刑的痛苦，流下了泪。 李舜城双唇轻轻贴着李择缨的耳朵：“我不走，我陪着你，父皇绝不丢下你。”
第十九章 一听皇帝要醒，许晃专程跑来看热闹：问起李择缨，陛下必定大发雷霆为小殿下主持公道，叫那些见死不救的孬种全都人头落地。 他埋在一旁的脸还没来得及绽开大快人心的笑容，一抬头，上面的皇帝竟悲恸攻心猛地吐起血来。1«长褪咾『啊咦制作 刘继明居然还在一边自作聪明地劝慰：“陛下别太难过，为陛下而死或许正是那人的心愿，您保重身体要紧啊。” 一个国家大厦将倾人命踳乱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佞宦谗言！ 许晃愤怒地一把推开刘继明，抢步上前扶住摇欲坍塌的皇帝，喊道：“陛下！您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小殿下被臣救回来了，人好好的，喘气着呢！” 李舜城刹那似是回光返照，心头涌上来的狂喜大于惊诧，捉住许晃衣襟问：“你说什么？他在哪？你现在就带我去！” 刘继明被许晃推得一骨碌滚趴在地上，又手脚慌乱地爬过来，颤巍巍爬到皇帝脚边，老泪流淌在眼角，劝说：“陛下养好身体再去也不迟啊！您背上还有剑伤，穿骨锥心，轻微动一下就要渗血！陛下！” 李舜城置若罔闻眼都不往地上扫一下，叫许晃搀自己起身，黑沉的袍角经过刘继明。 三清山的厢房烧着氤氲的伽蓝香，这之中夹裹着一股浓郁的赤首乌气味，是连日来灌进李择缨口中的汤药里的一味药材。房中烛苗动摇，榕叶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婆娑浮动，惟有李舜城陪坐于床的背影文风不动，就像一具沉香木的柜龛摆件静默在房中。 李舜城手指抚过李择缨的面庞：垂落的眉睫、敛闭的双眼、无血色的唇，李舜城神色怜惜一一抚过，眼神专注而温柔，宛若这世上最心灵手巧的工匠在修复一尊他心爱的白玉玄女像。 当年为从吕后掌中保住辛夫人性命，李舜城将她幽拘芳华殿，他生来王储本就薄幸，无需花费多少心思就能做到冷落一个喜爱的女人，这位天生的刽子手将此事做得极好，连刚出生的孩子也未去看一眼。 如今时移境迁，现下那个孩子就躺在他身边，他目不转动久久凝睇，如连城之璧失而复得。 这些年辛夫人不在身侧，他常深夜一人独坐更漏声中，形影相吊望断天明。李择缨那日樱花树下滚到他怀里，扒在他衣袖上哭着撒娇，软软的一双手去牵他，他才尝到了冬日里似有若无的一缕温暖，牢牢握住李择缨的手。 李舜城紧握着李择缨的手，拥着李择缨就那样坐了一夜，靠在床栏睡着了。 李舜城睁眼醒来时，李择缨背对他坐在床上，望着虚空发呆，安静得像在思索什么事。 李舜城喜见于色揽过他，柔声问：“醒了怎么不叫我，有没有哪里难受。” 李择缨极短一瞬怔滞住了，但立马便笑起来，将脸埋进李舜城怀里，李舜城心思挂在他身上，担忧他的伤势，丝毫未发觉异常。 李择缨翻身坐上男人的腿，两腿岔开趴在李舜城身上，他的骨架小，做这些动作很娇柔，躺在床上养了几日，面色已如玉一般白润，唇透出病态的嫣红，头发绸缎似的从肩头滑落下来，他牵起李舜城的手，伸进白色的单衣，轻轻垂着眼睫说：“我这里难受。” 李舜城任李择缨执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背后稳实地托住小孩，扶着他的腰坐在自己腿上。 李择缨执着他的掌抵在胸前，那道伤口离心脏很近，透出未愈合的鲜艳刃口，像是曾经从这里剖出过一颗心，如今仍在胸膛间静静地跳动。 李择缨牵着他的手缓缓往下抚摸，滑腻白嫩的肌肤如春水一般温软，李舜城粗粝的手指拂过结痂的瘢痕，似是触到了水底的嶙石。李舜城凝视着那道伤，无言沉默。 李择缨见他不说话，便不满起来，丢开他的手哼哼着声儿：“父皇可要为我做主。” 李舜城笑，托着李择缨的屁股将他抱起来一点，贴着李择缨的鼻尖蹭了蹭，哄孩子一样哄：“做主，一定做主，父皇给你报仇。” 那夜刺杀的幕后主使，无需调查李舜城便已心中了然，吕邈那几日流连秦楼楚馆，实为避开宫中耳目密谋不轨，他寻来了天下间最锋利的一柄剑，交由江湖中最好的刺客来做这件事。 李择缨飞快地在他唇边啄了一下，像是飘离枝头的花一般轻：“这可是父皇你说的！” 李择缨狭长的眼睛直视他，启唇笑说：“伤害我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李舜城垂首亲在他眉心额上，轻声说：“好，一个都不放过。”
第二十章 李择缨在金顶汤池沐浴。 李择缨的剑伤离心脏咫尺，裂在攸关之处，许晃不敢轻易浴洗。摆在家的布偶娃娃都要不时地拂拭一下灰尘，李择缨一个活人就大喇喇地放那躺着，高烧谵妄汗湿衣裳，漂亮的头发都要结成一绺。 小殿下是个有洁癖的小孩，发觉之后立时忍受不了要推开李舜城，他不明白，李舜城抱着他怎么就跟抱自家养的猫似的，滚了一身灰也不嫌，还上赶着亲亲小猫的脸挼挼软乎乎的毛。 李择缨推开他，忍下一口气，开口：“我要沐浴。” 暮云悬于峰腰，婵媛若绦，汤池幕天席地卧于谷中央，赤阳斜照落入雾林间，似是胭脂霞帔。 李择缨一路行来草木湿润露水沾衣，白色的单衣脱落在泉边，如一捧雪坠至金池玉台，雪堆埋着一双莹白的足。 李择缨赤脚踏入水中。 落花入池，浮动着香气牵荡起涟漪，几瓣花啜着李择缨流淌下来的发，停在他雪白的肩头流连不去。 他闭上双眼缓缓沉下水中，任泉水的温流抚过唇珠鼻尖眼皮，漫过浓墨的发顶。不消片刻，他从水面浮出来，攀在池岸短促地喘着热气，雪白的一张皮氤氲浮着一种病态的红，头发显着妖异的金色，如吮了人血修炼成形的山中精怪。 羊脂玉似的后背光滑润白，金色的发丝拂散披落，从发尾剥落下缕缕墨色，如同上好的汝窑笔洗宕开数笔墨痕，粉白的花皆成了画上缀饰，雾中人的面庞随之鲜妍起来。 李择缨面若软玉，唇胭眉黛，眼含春潮，瞳珠绿得像是青琅玕，志怪小说中只生在青丘的一种宝石，就嵌在他盈盈的眸中，染上狐妖的几分媚态，鬓边横斜着金发几丝，倦眉懒目神情慵懒，似是与生俱来附在骨里的娇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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