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目睹生母坠河溺亡,孩童惊恐万状,心智便也停在了那时。 阮青洲再见他时,丁甚抱着只虎头帽愣愣地躲在段绪言身后,曾经灵动的双眼空余一片呆滞。直至一只微温的手掌触上眉梢,丁甚惊动着颤了颤,抬眼一见阮青洲,才软下神色。 后来他成日坐在阮青洲身旁,也不说话,见阮青洲靠枕休憩时,便上榻躺下,怯生生地挪过去,至贴见阮青洲,再隔着虎头帽小心翼翼地抓上阮青洲的衣袂。 他在阮青洲那处会寻到一种安心,所以乐于靠近,也想要靠近。阮青洲醒后则会用手轻顺他的背,再教他慢慢开口,一点点试着发声。 就这样,两个无辜的受害之人,在异乡成了相互依偎的孤树野草,像是亲缘那般,血脉相系。 两人时常相伴,所以平日一到入夜,周问便会来此替他二人一同诊脉,但今日丁甚睡得早,周问来诊脉时,只听他呼吸匀和,阮青洲半晌未挪身,等周问把过脉后方才动了动压麻的左手。 “世子……”周问轻声,又犹疑着看了眼丁甚。 阮青洲一手轻盖丁甚的耳,慢声问:“他睡得深,周郎中有话要说?” “世子的事,当真不能和王爷说吗?世子的状况无法根治,仅靠服药只能缓解,世子理当也能感觉到,汤药一日不用,不仅困乏心悸,肠胃更是灼痛,只怕……”周问叹息,“既已如此,我想,总该是要让王爷他们知晓的。” 阮青洲垂眸,沉默片刻。 “再晚些吧,”阮青洲停顿,“他才养好伤,也免得尉升他们再因此事与他反目,所以还请周郎中先替我保守此事。” 深叹一气,周问扶膝颔首:“周某行医,以尊重病人意愿为先,自当不会轻易透露,世子放心。” 周问一走,房中静下,阮青洲再生疲惫,半梦半醒间却觉怀中一空,伤残的右臂下意识要抬起,骤然生出疼痛。他抽痛着一颤,铁风见状在榻侧停顿,手中正抱着熟睡的丁甚。 他轻声:“公子不便,我送小公子回房去睡。” “你……”铁风克制着不再上前,只是定定地看着阮青洲。 他想问阮青洲手还很疼吗,斟酌着字句却始终没能越出界限。 “小公子睡了?” 段绪言的话声立时自身后传来,铁风退步,小声应答:“是。” 指节轻够孩童面庞,段绪言看了片刻,忽而意识到拳上伤口,便收手示意让人退下。待门扉一合,段绪言独在灯前静站,手抬灯罩灭了烛火,身影霎时匿在暗涌夜色中。 “北朔受降,尉升和阮莫洋定在后日赶回南望,李之的尸骨我已派人火化成灰,由他们一并带回安葬,但两国求和事宜还未开谈,你先安心养伤,我们晚些再去。” 段绪言只字不提戴赫起义一事,至床侧坐着,极轻地揉过阮青洲的右臂,替他舒缓疼痛,却被阮青洲扶住腕部,探见了手背。 “今日摔过吗?”阮青洲问,“像是擦伤。” 手中动作更慢,段绪言忽然沉默,迟迟不语。 觉察到一些压抑,阮青洲稍稍起身,却被搂腰压回床榻,只闻冷酷气息似是掺着些山间凉风,总像压迫而来,却又忽地柔和了,自腰间缠上,要藏进他怀里。 阮青洲静躺,由他抱着。 “蹭了身尘土,没沐浴,有点脏。”段绪言埋在衣间闷声,让阮青洲的味道占满了鼻腔。 “不会,我也蹭了一身药味,很苦。”阮青洲轻拥住他,脖颈却与那人的鼻息碰上。 自黑暗中伸来的手轻抚后颈,带着阮青洲的头微微俯下,段绪言托稳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仰头吻他,自唇瓣尝到舌尖,一点点沿颈线蹭下,贴近他的心口。 “不苦。”段绪言阖眸静听他的心跳,手掌始终紧覆后颈,将他牢牢按近。原先这种触摸只是种独占的欲望,现今段绪言懂了珍惜,保护和依赖的意味比原先更强烈。 “你会离开我吗?” 段绪言忽然问起,阮青洲轻攥指节,迟疑问道:“你……今日见的是谁?” “佟飞旭。” 一声轻笑,段绪言阖起眼眸,很是平静,他停顿:“还有柳芳倾。” 山坡日光灼灼,一拳揽风直朝面颊而去,段绪言提领将人按向树干,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佟飞旭黯然无神,淡淡道:“他想葬在南山。” 颊边再受一拳,佟飞旭口中被齿磨出血,脖间制成吊坠的一节指骨甩出,系绳已断,坠落在地。佟飞旭眼眸微动,蹲身拾起时舔过口中血腥,将指骨紧扣入掌心。 眼前一手拽过衣襟,佟飞旭漠然抬眸,抬掌擒住那臂,亦朝面颊回击一拳,两人发泄似的互攥肩头,砸向树干,引得青绿洒落一片。 段绪言咬齿冷声:“八十六人血染路州,就是你做的?风颜楼亏欠你什么,柳芳倾又待你如何?他的尸骨,还回来!” “北朔负他,你们配吗!”佟飞旭反手压制他,神色冷下,“你去问段承,北朔细作究竟为何会血溅路州?为防细作反戈,你们北朔帝亲自下令从柳允屠杀到柳芳倾,欲从青史中抹去他们的姓名,却偏要借着南望的名义。你被蒙在鼓里当傻子,踏着他们八十六人的尸骨登上亲王的高位,受尽荣耀时有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在北朔他们被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为什么风颜楼没有一个人最终和你一同回到北朔,你在南望搅弄风云自得其乐的时候,就觉察不到他们赴死如归的心情吗?段绪言,你才是最有机会救下他们的人!” 段绪言手间骤松,被推肩撞向树干,脊背阵阵麻痛。 佟飞旭说:“残杀南望战俘,设计谋杀你,再嫁祸南望,嫁祸青洲,手段如出一辙,只不过此次青洲命悬一线,你才幡然醒悟,会在今日寻我问柳芳倾下落、谈两国和平。可你想没想过,这份降书是用什么换来的。” 掌心指骨抵出痛意,佟飞旭咽下血沫,松手斥开他转身离开。 段绪言木然看去,山间已近暮色,天际晚霞如染血漾开,那人几步走去,似失笑那般抹面平复,忽而双膝一软,却是弯身再行不出半步。 佟飞旭颓然跪地,在霞光中颤抖着,无声按住了胸口。 那处不久前曾倚靠过一人,也在这般流霞成彩的傍晚。可惜皇都的天被禁锢在四方院墙中,柳芳倾抬头只见残霞淡淡,侧耳便可听得门外宦官停步,再次传来御旨。 章州战事吃紧,南望帝亲命锦衣卫指挥使佟飞旭携降书至章州向北朔请降,保章州营剩余兵力,但降书要交至他手中,还需用北朔细作柳芳倾的性命来换。 追缉一年还未寻到细作下落,所以阮泊文疑心他私藏细作要与北朔勾结,帮助戴赫起兵谋反,阮誉之也信了。 已是僵持的第三日,御旨每日一道,佟飞旭只接不应。府中下人均被遣散,佟飞旭独独将柳芳倾留在后院,如在南山那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起居。 “佟飞旭,你的碑是要被万人唾骂的。”柳芳倾在晚霞里嘲他,一双眼噙笑看着,被佟飞旭抬掌盖住。 “我不立碑。” “那就和我同葬,可以吗?” 听他语气认真,佟飞旭愣了一瞬,柳芳倾已抬腿挂他膝上,将手边半碗粥递过。 “吃不下了。” 佟飞旭接来,习惯性地吃完,放下碗时嘴角一点粥渍被柳芳倾抹去。 “往后还是花钱到别处去买吧,你的厨艺,是要饿死人的,”柳芳倾轻笑,将下巴搭上他的肩头,“有些困了,抱抱我吗。” 佟飞旭放碗抱起他,至床榻边熟稔地褪袜、更衣,再紧挨着床沿躺下。 佟飞旭的胸膛宽厚,柳芳倾安心地靠过去,在长久的静默后说道:“降书一日不到,战事一日不了。你当真放得下白薇和戴二公子吗?” 佟飞旭说:“我会想到办法。” “但此事两全不了。” 又是沉默,佟飞旭轻抚他的肩头,像往常他犯疼时那样安慰着。 “睡吧。” 睡前惯常的一吻落下,柳芳倾忽而攀肩压住他后颈,追吻过去,在唇间留够了眷恋。 十指相扣着推进被褥,深吻中喘息逐渐发促,佟飞旭忽觉乏力,强撑着双眼,才想起那半碗被他哄骗着吃进嘴里的粥。 两人亲密无间地相吻,却似若即若离,佟飞旭没能再问,他扣紧柳芳倾的腕部,在天明后却什么都没有攥住。 院中一树梨花正盛,挑在暮春绽开,兵甲围堵风颜楼时,柳芳倾拄拐站在楼底校场中央。 一身飞鱼服染过花香,佟飞旭自枝条折来一朵,循浴池底侧的通道款步而下,转过长阶,远远与他相视。 柳芳倾一身白衣胜雪,鲜红自刀刃没进胸膛后方才漾开。毫无抵抗之意,失力的足踝软下时,他跪地倾倒,被佟飞旭用肩稳稳抵住。 一朵梨花自指间转过,带香染至耳边,佟飞旭挑发将花嵌进,沿耳廓刮下,揉上耳痕。 “冷艳全欺雪,梨花很配你。” 柳芳倾淡淡笑过,下巴挨靠在他肩头。 佟飞旭轻托后脑,将他垂下的身子固定在胸前。 “刀刃错开心口几寸,卡在肋骨,我会买通仵作验尸,再想办法拿到降书,带你离开,所以还是会疼,”听几声闷呛,佟飞旭缓缓贴蹭他的侧脸,扶肩安慰,低声道,“你这个傻子。” 血腥自唇边淌出,柳芳倾孱弱笑道:“你才是……傻子。” ---- “冷艳全欺雪”出自唐代丘为《左掖梨花》 第100章 安慰 刹那默然,佟飞旭僵滞一瞬,肩上蓦地晕开一片湿热,渐沉、渐冷。他握紧柳芳倾的肩头,用力至发颤。 血水再自唇边涌出,又沿下颌淌过脖颈,染了衣襟,柳芳倾跪地靠他肩上,轻声打趣:“齿间藏毒,我很聪明吧。” 腰间一紧,柳芳倾就要被抱起,他抬手压下佟飞旭的肩背,将他按回原处。 “你已成为众矢之的了,不要侥幸。这些法子都太冒险……佟飞旭,不要把自己逼上死路。” 柳芳倾顿停,缓过些气力:“我知道,章州将士和我,要牺牲其中一方对你来说都很难,所以我替你选择了。” 仍是一片死寂,柳芳倾搂上他的肩头,用手背抵住呛出的鲜红,笑了起来:“你都不夸我比你果断……” 校场空荡,风也不知从何而来,吹乱了浓血和花香。 “柳芳倾,”指尖越攥越紧,佟飞旭哑了声,“你自作主张……真的很蠢。” 一声轻笑,梨花香气逐渐漫开,掺杂几丝腥甜,柳芳倾摘花夹他耳边,瓣上留过鲜血,指尖虚弱至发颤。 “那会觉得遗憾吗,”柳芳倾轻声,“我很蠢,所以没能陪你等到下一树梨花重开,不过所幸,我们之间还不够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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