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徒生祸患……求你平定两国战事……”阮青洲缓了又缓,“还有,让尉升和莫洋,平安离开吧。” 手渐垂落,段绪言紧覆手背,低声恳求:“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走,青洲……别走。” 几声说得费力,阮青洲无力往他胸膛靠去,轻轻一笑:“可我……好累了。” “不能,青洲你不能,”段绪言嗓音发颤,“待战事平定,我带你回南望,我往府中移栽桃树,就和从前的东宫一样,我带你乘车看山河……你没有失去所有,你没有护不住子民……” 段绪言抽噎至失声:“还有丁甚……他没死,在我偏院里住着的就是他,我求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他……” “活下去,”段绪言俯首恸哭,“青洲,求你,活下去。” 第97章 兵临 一脚直踹门板,段绪言跨步抱人入门,尉升同阮莫洋紧随其后,身后家仆跟着涌入,几下点起烛火,屋内骤然亮堂。 面色已至惨白,阮青洲被轻放上床榻,经烛光映照,衣上血色鲜明得骇人,一身清隽备受摧残,不见生气。 段绪言冷脸斥道:“郎中!我叫你们去请的郎中呢?!” “应当是在……在路——” 段绪言寒声打断:“那就去拖去拽!我现在就要见到人,即刻!马上!” “是!”家仆颤颤应声,出门险些与拉人进屋的管事撞了怀。 周管事挥手示意旁人让步,匆匆上前:“王爷,这是小人的堂兄周问,也才到关州几日,但他自小拜师学医,现今游历四方,治过不少疑难杂症,医术定然可靠。” “还是堂弟谬赞了……让一让,诸位还请让一让。”周问浅笑谦逊入门,一下被推背朝前踉跄了几步。 “赶紧吧!”周管事推人至榻侧,周问缓缓点头,止步放过药箱,轻提双袖。 “这位是称作世子对吧,”周问俯身察看,渐蹙起眉,“脉搏微弱,伤处也太多,处理起来着实有些麻烦,特别是这只手,血是勉勉强强止住了,但处理得太粗糙,挑断的筋或许能试着接起来,不过恐怕是养不好了,往后可能连提笔都难……” 阮莫洋登时恼火,扯过段绪言,一拳急怼向他肩头,带着哭腔道:“姓段的你听见没有!你拿什么弥补他,这辈子都不够!老子非要砍了你,要砍了你!” 段绪言不予理会,单臂隔开那手,兀自朝着周问快声问道:“只是这些伤的问题吗?方才他下马摔过一回,先前用的药也有不对,还落过水伤过腿,到底能不能救需要多久,你有个估计吗,还需要知道什么,只是我不确定他多久没有进食进水,会不会耽误——” “你还有脸说?”阮莫洋怒道,“落水、伤腿、用药……原来还有这么多名堂,姓段的,你是想让他死吗!”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周问朝那处抬手按了按,指向双耳示意需要安静。 “他都这样了,我还怎么能——” 嘴一捂,尉升恨视着段绪言,只将阮莫洋拖到一旁冷静,却听周问说道:“能救能救,别的还不好说,毕竟相比起来,手还不算最严重的,世子恐怕不止是外伤,还得诊过脉,先想法子让人醒来详问才好,我们一步一步来,但还是要抓紧些,你们在这儿等着也无用,还不如出去吹个风,散个心……” 周问还在喃喃,那旁亲兵快步进了门。 “王爷,牢狱死伤惨重,布政司托请中书令前来问责,现下中书令已在门外了。” 段绪言侧看阮青洲一眼,转头冷下脸色,朝外走去。 “即刻去备车马,在侧门等着。” 阮莫洋挣开尉升的手:“我不走!没看到二哥平安无事,你妄想让我离开!” 段绪言压着暴怒,厉声道:“要想没有性命之忧,你们两个今夜必须离开!我答应过青洲,不会食言。” “走不了了。”铁风策马而来,一路风尘仆仆,进门时脚步犹带夜风,他对段绪言说:“是御驾亲临关州,旨意方才下达,今夜起关州封城严守,出入受限,我沿途赶回时见城关处已有重兵把守。” 段绪言蹙眉:“御驾亲临,为何?” 铁风道:“一是听闻主子遇刺生死不明,再就是我方援军前几日就南下至两国边境,方才传来捷报,称已夺下南望军队边境驻营,准备全力攻打南望章州。” —— 天春二十五年,春末夏初。 月影下木剑挥舞,几招有力旋过,挽出漂亮剑花,收手干净利落。戴纾马尾飒然,收剑背向身后,转头对着赵成业深鞠一躬,起身。 日子恍然而过,戴纾已至十一,幼时娇俏淡去不少,添了几分飒爽英姿。 “赵师父,今日如何?” 战事不止,后方供给不足,南望章州营死守城池,弹尽粮绝,连连败退。在章州最后一座城池之上,赵成业坐看底下狼烟腾入苍穹,手中烟杆轻磕地面。 “出师了出师了,我们小纾往后拿着真刀真剑,也能逍遥江湖去了。” 赵成业连战数日,面生青茬,手搓下巴朝人笑着,身上战甲却是刀痕累累,破损处只得用麻布暂时裹着。 戴纾至他身旁坐下。 赵成业挪身替她挡下夹着烟火味的风。 戴纾问:“赵师父,你说,走了的人还会回来吗?” 已是最后一点烟丝,赵成业舍不得抽,搓成团靠在鼻下嗅着。他看着远方,许久没有等到尉升的消息。 他说:“有的会,有的不会。” 戴纾不问了。从前她一直在问那些人去哪儿了,问白姐姐、邱阿娘、小群哥、阿甚弟弟、丁家妈妈……问的最多的,是她的柳东家。可旁人只会告诉她,那些人都是敌国来的细作,她不许再提,不能再提。 后来戴赫让她有了家,她却觉得自己忽然成了孤儿一样。她不习惯戴纾这个姓名,但白薇还是成了她幼时的一场美梦。 在风颜楼里,白薇有玩不够的纸鸢陶泥,每日跟着这个姐姐哼曲,和那个哥哥玩棋,转头又能在柳芳倾那儿撒个娇,恼的只有握不好的笔,写不好的字,背不完的诗,如今一切烟消云散,只剩手中一把木剑,曾留着柳芳倾的痕迹。 “多情自古伤离别。”戴纾低语,手中轻擦木剑,目光却在指尖处定了很久。 赵成业抬指拨了拨她额角的发:“看什么呢?” 戴纾回神:“东家和白姐姐都给我染过甲,自褪完色后,就再没染过了。东家说待我及笄时能再染一次,可他说话总不算话。” “染甲……”赵成业磕着烟杆想了想,“等着啊。” 少时,赵成业自帐里抱出盒印泥,像模像样地往她指上抹了些。 赵成业笑嘻嘻的:“怎么样,像不像?” 戴纾轻笑,张着十指对月。 “像吧。” 赵成业满意地收起印泥:“都是油和朱砂做的,一会儿我给你盛水洗了,这东西吃多了,是要死人的。” 戴纾收指仔细看着,红了眼眶:“谢谢师父。” 赵成业转头看向辽远的大地,乱发沧桑。他说:“往后记着我。” 戴纾心一震,朝他看去。 赵成业只是笑:“我是说,等你尉师父回来,记着还是要叫我什么?” “师父。” “对喽。” 手指挑了挑女子的马尾,赵成业枕臂仰躺,嗅着风,看着月,等到晨间一轮暖阳升起,他捧水抹面,正往营帐行去时却听里头一阵怒响。 “援军不到,粮草也撑不够几日,皇都那方半月前便说辎重已在路上,现今看着我军白白送死,步步退让却还不声不响,到底是想干什么!” “先是主动开战,等北朔大举进攻后却屡屡拖沓,供给章州营的粮草越来越少,最后索性装聋作哑,不顾前方将士死活,皇帝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章州营多的是戴尚书从前的部下,又有和安侯在,他能用关州牺牲掉戴尚书一家,难道就不会再用章州牺牲掉我们吗!什么让锦衣卫一并过来,我看他也是因佟指挥使与和安侯交好,才想趁时也让锦衣卫一并陪葬!” 赵成业眼眸微动,掀帘的手已停顿。 身后一声急报:“报——北朔大军攻城!前方阵线已失守!” 炸声轰烈,平原骤起一片狼烟。 戴赫摸刀大步跨出营帐,天际已有一线黢黑兵马如铁水直朝山坡涌来。 主将至他身前跪地。 “侯爷,我们退兵吧!我等侍主,不侍残害忠良之主,南望已是大厦将倾之时,阮誉之无能无为,轻视忠义之臣,任阉贼乱世、剥削百姓,再不配坐拥南望山河,您若开口,我们愿意追随您,誓死不二!” “我等愿追随侯爷,誓死不二!” 一片跪声,戴赫看向四方,眼见熏烟燎燎,血色斑驳。 沙场磨人,以无眼的刀剑和火烟磨穿了铠甲和兵器,马死了,人伤了,病残无药可医,将士无粮无水,唯剩一条金贵的性命却被人视如草芥。那些血和汗都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或许能够成就一个帝王的荣耀,但山河之下的无数尸骨无人问津,泥土浸透的血液也迟早被人遗忘。 他们爱河山,但不忠帝王,再守下去,他们会死。不甘不愿地死。 一道金光破开浮云,戴赫似见刎颈溅血的戴千珏,听见夜间戴府的厮杀和哀嚎,最后竟是章州的尸横遍野。心血终难平复,戴赫紧收十指,拔刀直指高空。 “众将士听令!愿随我戴赫起义者,不做无谓的牺牲,即刻起退兵东行,养精蓄锐!待重归皇都之日,反昏君,翻乱政!” 马匹仰首抬蹄,一声呼应,众兵集结,握刀成队。赵成业拉来一马,托着戴纾上去。 “缰绳握紧了,教过你的,骑得熟练了吧。” 戴纾急急喊了声:“师父!不走吗?” 赵成业转着烟杆,叹笑:“啧,老爹就是护国而死的,再情愿我也叛不了啊。” “小纾!”戴赫掉过马头,赵成业抬首朝他示意,狠狠拍过马臀。 马一颠簸,戴纾伏身马背,喊得失声:“师父!” 马匹一被牵住,戴赫腾空跃去,坐在戴纾身后控住了马。 赵成业转头挥手,抬声:“走吧!有机会替我向你尉师父问个好!也……” 他停顿一声,搓面低笑:“……也就不等他了。” “师父!” 身侧马匹踏尘远去,赵成业逆行其中,听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淹没在尘嚣里。 兵临城下,赵成业点起最后一撮烟丝,平静地吐完最后一口烟。 呛烟漫过口鼻,蒙了视线,只听城门破开,寒光霎时映照破甲,赵成业磕下烟杆,将指节靠鼻下细嗅,扶刀轻轻一笑。 “其实烟味,确实不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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