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之中,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那感情也是交叠着利益权利,层层绕绕晦暗不明,不要说旁人难以窥得真心,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故而今日老三来寻我,我一时拿不准他的来意。 谢时贤闻言一怔,道:“自然是我的意思,太子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金口一开,哪有往回找补的道理?” 我又垂下眼帘,道:“那便是了,我只听太子哥哥的,他既然没说什么,我就偏要这匹马,偏要去鲜卑。” 谢时贤重重叹了口气,显然对我十分失望,他懒得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去了。 我在马厩厮混了几日,只顾将那匹马梳洗得油光锃亮,梳洗得它看我的眼神中都含情脉脉了起来。 躲在此地,前朝的风雨尽数被谢时洵挡了,丝毫没有吹打到我,我听着那些日复一日的前朝消息只顾冷笑,心道:你们再怎么讨厌我,又能奈我何? 时光易过,转眼便快到了谢时贤出使那日。 我母妃亲手为我收拾了行囊,嘱咐了两个贴身侍从,又把我唤过去好一番叮嘱,只是说着说着,竟跑题说起了鲜卑境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见到她的向往神色,我一时难过,便劝慰道:“以后有机会……孩儿一定带母妃回鲜卑看一看。” 这话说出来,我与她都怔了一下,多半是心知不可能,不过这让她也很是快乐了一阵儿。 与她说完,我便出了寝宫,去东宫辞别谢时洵。 因为怀了些心事的缘故,我忘了派人去东宫通报一声,不过我在谢时洵身边教养这么多年,进出东宫颇有特权。 这一次我却扑了一个空,东宫宫人对我道是太子殿下陪着娘娘去御花园散心了。 我便折身又往御花园赶去。 这次远远便看见一堆内侍宫女守在一处,我快步过去,那个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见到我便笑,道:“九殿下自己去吧,殿下正和我们娘娘说话呢,不准我们过去打扰呢。” 说着,她用眼神向不远处的小亭示意了一下,我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天边暮色将垂微垂,映出亭中两道身影一站一坐,正在闲话的模样。 我道了谢,便放慢了脚步行了过去,生怕惊扰到他们。 离得近了,忽听太子妃的声音顺着微风飘过来:“唉,原也是臣妾的错,平素待他们太好了些,才叫他们也不怕我,敢那样乱传,害得洵郎和九弟……” 听得她提起我,我刹住了脚步,立在树后。 片刻的沉默后,谢时洵道:“阿弥不必自责。” 我“蹭”的一下脸红起来,痛悔我这行径实在太不磊落,竟无意间听得太子妃的闺名,实在万万不该。 我慌忙要走时,却听谢时洵又道:“东宫中本就一直留着父皇的眼线,我一直容得他们就是了。” 我一怔,太子妃也是一怔,她不解道:“父皇?那……这是……” 这次谢时洵久久不答,这二人又是静默相对许久,他缓缓了一句不相干的:“齐国开国三百年来,谢氏血脉绵延几十代,然而代代子嗣的骨子中都带了些偏执,越是对心爱之人,越是容不得有一丝忤逆和二心。” 清风拂起亭外帷幔,我怔怔望着那人修长的背影,他微微侧过头,对太子妃道:“对于谢家的人来说,就算是心爱之人已经诞下了亲生血脉,就算……” 微风一停,他的声音便隐在帷幔中,我再也听不分明了,直到那风再起,我才听清了谢时洵的最后一句:“但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一分一毫唤起那人不安分的事物存在。” 面对太子妃煞白了脸色,谢时洵却忽然微微笑了,他亲手斟了一盏茶递给她。 太子妃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她接过茶盏,却只顾微颤了声线道:“臣妾怎么听不明白……” 谢时洵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声调道:“阿弥别怕,无妨,我本也没同你说什么。” 我满头雾水,觉得和太子妃一样隐隐触到了轮廓,但又十分不分明,只恨谢时洵不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些。 但是谢时洵的话便断在此,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太子妃又道:“洵郎,倘若不愿九弟去鲜卑是父皇的意思,你为何还要……” “父皇的意思……便一定要遵从么?”谢时洵渐渐敛了神情,平淡道:“老九天性不羁,如今也大了,总该放他出去历练见识一番,换做旁人我管不着的也就罢了,老九的事既然由我担待了,这个主还是作得的。” 我只觉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实在是理也理不清,扯也扯不明朗,硬是掰扯到最后,只剩莫名的一句“你都不听父皇的,可是我若是不听你的你就要打我!” 我恍恍惚惚地悄然离去,身后仍有太子妃担忧的语调断断续续地传来:“可是父皇那边如何交代……苏阁老昨日不是说……” 是夜,我第一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望着窗外明亮的月色,越看越像谢时洵,心中却胡乱思忖道:太子哥哥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母妃……?不,不对,父皇待母妃、待我从来都是忽冷忽热的,喜欢了便说说话,不喜欢了便丢到一旁不闻不问,世上哪有人会这般对待心爱之人!唉,可是父皇不愿意我去,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可太坏了,他有那么多儿子却只与我过不去,还是太子哥哥待我好……只是我这一去,他会不会被那群老头子为难?对了,老三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对我说那些话…… 纷杂心思之下,我如此迷迷糊糊地烦恼了大半夜,也不知何时睡着的,只觉刚闭了一下眼,天便亮了。 我怀着千钧重的心事梳洗穿着之后,便出了宫,去京都府西门驿站与谢时贤的使团会和。 谢时贤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生隔夜仇,他那日劝我不假,但是既然没劝动,今日便权做没说过,见到我就笑嘻嘻地打了招呼,随后命人下去清点队伍和行装,过不多久,齐国使团出发了。 我驱使着胯下的汗血宝马随行在长长的队伍一侧。 身后是万丈朝阳,我心中向往着鲜卑,但是不知为何总也忍不住频频回望,巍峨的京都府立在日出之处,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却不妨碍那座古老的都城在我目光中一寸寸变得遥远。 我没来由的想着,太子哥哥……此时是不是也在东宫目送我? 谢时贤翻脸如同翻书一样快,他正对我兴致勃勃地描绘着鲜卑女子有多少风情,可是当我这个念头冒出来,我便猛地一勒缰绳,足足吓了他一跳。 我使马立住了,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久久没有能行进一步。 谢时贤在一旁挑眉看我,他此时收了嬉闹神情,挥住了使团,一时间这条长队如同被使了定身术,诡异缄默的停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了张口,好容易才从喉咙中挤出艰涩的一句,“三哥哥,我……我不去了。” 谢时贤半意外不意外道:“怎么了?” 我想解释,却又半句也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勒着缰绳调转马头,没头没尾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在心中亦是默念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此想着,我不顾谢时贤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挥了一鞭,向着那朝阳下的都城狂奔而去。 鲜卑是我母妃毕生魂牵梦萦的故乡,亦是她在我心中早已种下的自由种子,如今我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却全由得我一句心甘情愿。 我迎着狂风奔驰,仿佛有什么在一次次重击着我的心扉,只是那时我还太年轻,并分不清明那是什么。 我只是抬着袖口拭去了一行又一行的泪珠。
第41章 番外·千秋节 谢明澜登基后的首个寿辰,这个千秋节过的很不开心。 彼时前朝刚刚尘埃落定,边境虽然动荡,但好在晋王谢时贤适时展现出了他忠君爱国的一面,他自请镇守艰苦偏远的太原郡,终于为齐国稳住了局势。 于是齐国上下都以一种全新的气象迎来他们新君主的千秋节,一时间各地乃至各国的奇珍异宝与贺表如流水般送进宫中。 入了夜,宫中酒宴开席,谢明澜对此无甚所谓,他是冷清惯了的,毕竟直至三年前,他都一直独居在别苑中,从未热闹过。 只是经不住礼部的苦劝,都道这是新皇登基后的首个千秋节宴,也不能办的太寒酸,故而最后定了,不但邀了京都府中的谢氏宗亲与诰命们来赴宴,连同朝中几家与天家走得近的重臣亦在受邀之列。 人一多,便显得热闹,何况谢家的人各个身段颀长,样貌也是各有各的漂亮,十分赏心悦目,还未开席便先放了两轮烟火,那万紫千红绽在这深冬夜空中,好一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美景。 年少的君主已换过了常服,彼时他还有些压不住那墨底朱纹的颜色,那苏绣长袍穿在他身上只衬得他俊美无匹,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糊好看。 谢明澜漠然坐在首席,他向下望去,左右按爵位官职各排了几十桌长案,此时有些已入了席,有些年纪小的被他恩准还在廊外看烟花。 只因为他左手边那张案子空空如也,这京都府中唯一的亲王不见人影。 临近开席,程恩赶了回来,凑在谢明澜耳边低低道:“九王府派人来传了话,说是王爷旧疾犯了,来不得了,已是再三告了罪。” 谢明澜的黑眸沉了片刻,简短道:“再请。” 程恩刚领命退下,又被谢明澜唤住,他吩咐道:“带上张御医去请。” 这情景被大家看在眼里,大总管与这位君主在说什么,有些知晓一二分内情的,再扫一眼那张空空如也的席位,也猜得了几分。 其实除了区区几个人以外,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不太希望那个人出现在此处。 若是能说的缘故,倒也简单,只因那个人天生一副促狭心肠,若是他不痛快,便有那本事搅得所有人陪他一起不痛快。 偏偏他大多时候都不大痛快,尤其是今日。 若是那不该说不能说的缘故,便是因为今天这个日子很是微妙。 当今圣上的生父——也就是已薨的圣英太子,三年前就是驾薨在这样一个深冬,如今三年热孝已过,又是新君登基后的首个千秋节,大操大办些也是应该,但是回想起当年满城素缟的景象,于今一对比,多少让人生了些物是人非人心易变的感触。 故而,倘若这个与先太子兄弟情深的九殿下来了,那想都不必想,定是一万个不痛快,一肚子冷嘲热讽等着了。 这个道理,在座的王孙公卿都心知肚明,奈何拗不过被蒙在鼓里的新君,才一再上赶着去请他来找不痛快。 谢明澜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宫人再三来问询了是否开宴,他都沉着面容不语,众人与这位多年养在别苑的新君很是不熟,见状更是摸不清他的心思,顿时纷纷敛了神情,皆自屏息凝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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