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我不向往,自然是假的。 我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吗?” 谢时洵终于微微侧头望向我,我眼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难得温柔道:“嗯,去吧。” 我心中一阵激荡,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入手却觉得一片湿凉,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望了望他的面容,涩声道:“从来都是太子哥哥对臣弟好,臣弟却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可以为你做的……” “既然如此……”谢时洵抚了抚我的额顶,他轻声道:“明澜很想你,待你有空,去陪陪他吧……他自幼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 我怔了怔,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要求,我正要应承,却渐渐品出些他话中隐隐约约的托付之意。 他也许是怕自己逃不过“天不假年”四个字,担心太子妃软弱,谢明澜年幼,难以从后宫纷争中全身而退,这才叫我帮衬,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他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在他去了之后无人可靠,才叫我待谢明澜好些,到时,即便他去了,还有未来储君与我的叔侄之情可依仗吗? 胡乱思忖着,我一味握着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起他的手心,心中却更是郁结不已。 我怀着满腹心事出了寝宫,出神太过,连雪氅都忘了披,直走到雪地中才觉出了冷。 送我出来的内侍告了罪,忙回去取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庭院中,想到鲜卑之行,那颗心便渐渐发起烫来,满怀兴奋激动之情,可是一想到太子哥哥在最后时托付后事般的言语,又像是被浸入冰寒中。 我的心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如此一层滚烫一层冰寒的折磨,无从疏解之下,我烦躁地抬脚对着面前树干猛踹了一下。 那颗树果然应声摇晃了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事,心道:糟! 不等我闪开,那树枝上满挂的积雪便立时倾了下来,正正砸在我头上。 我正狼狈抖落着满身的雪,忽听“噗嗤”一声轻笑。 我抬眼望去,见到不远处被许多宫女簇拥着的太子妃和云姑娘,她们正将我的蠢行撞个正着,莫要说她们,连她们身后的宫女们都一边艰难忍着笑意,一边微红着脸避开我的目光。 我又是脸红又是自觉好笑,忙上前见了礼, 太子妃与云姑娘掩着唇,笑得弯弯的明眸中都溢了泪。 今日云姑娘穿了件大红的斗篷,银装素裹的亭台楼阁中就她一点朱红,更显得俏丽无比,标致极了。 多半是谢时洵病愈的缘故,她们的心情显得很好,比起上次简直一天一地。 寒暄过后,太子妃让下人退远了些,这才笑着对云姑娘道:“云儿,你这隔三差五就问九哥哥什么时候来的,现下他来了你又不说话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与云姑娘顿时都不好意思起来。 云姑娘再小些的时候,我也是常常带着玩的,只是近一两年来年纪渐长,加之宫中流传的指婚一说,我与她为了避嫌,这才生分了些。 我与云姑娘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母妃更是早早就把家传玉佩为她备好了。我想,云姑娘也定是情愿的。 云姑娘明眸盈盈望着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她轻盈地往我面前一跳,含笑道:“九哥哥,今日这就走了么?下次什么时候来找云儿玩?” 我见了她也是掩不住的笑,柔声道:“我要去鲜卑啦,我看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都带回来送你。” 云姑娘道:“好呀,云儿就在这里等你,九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我心中一柔,道:“好。” 闲谈片刻,太子妃又谈及到山河一事,她道那物毕竟是镇国神剑,现在既然太子哥哥身子大好,自然要物归其主,说罢,太子妃留我与云姑娘在庭院中说话,她便亲自去取了交还于我。 我接过剑匣捧了,见那剑匣被金布包了一层,想必是自我给了太子妃后她便未曾敢打开,只在外面又罩了一层寻常的锦布掩人耳目,我顿时放下心来,对太子妃行了礼,便依依不舍地对云姑娘道:“那我走啦。” 也许是这离别来得太快了些,云姑娘抿了唇不语,我只得又唤她道:“云儿,我走啦!” 云姑娘忽然蹲下捏了个雪球,扬手就丢到我的雪氅上。 我一时失笑,立在原地不动,只是侧身闪开接下来的几个雪球,很是自觉潇洒,见她开始还是气鼓鼓的,但是丢着丢着,她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十分可爱。 太子妃在旁看着也笑,然后她忽而一把携了云姑娘的手,正色道:“云儿,别打他。” 云姑娘这才罢了手,我笑道:“谢谢皇嫂心疼臣弟。” 太子妃眼中漫上了笑意,她故意不理我,只转头对云姑娘道:“打他没什么,他是个能挽弓驯马的,早就摔打惯了,就是仔细冻了你的手。” 与太子妃告别后,我一路回了寝宫。 快年底了,别看玉和平素不靠谱,但他好歹也是担着护国观掌教和国师的名头,每年到了这个年月,他都要回栖云山准备祭祖事宜。 今日见了云姑娘,我的心情初霁,想着今日横竖无事,不如趁着天色还早,骑马去趟栖云山送回山河,即是办正事,又是顺便散散心,倘若耽搁得晚了,就在他那住下。 于是我挥退了众人的侍候,反锁了房门,小心翼翼打开了剑匣,想在去之前再检查一遍。 哪知剑匣甫一打开,我只看了一眼,便听双耳中“嗡”的一声,身子猛地一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剑匣中的山河竟然……不知何时断作两截! 我木立在原地,头皮发麻。 究竟是这山河为太子哥哥挡了一劫,还是运送途中有什么不周导致的,它都实实在在的断了!!此事极为隐蔽,被旁人知道定会生出震惊朝野的波澜,追查是追查不得了,再说便是追查清楚,它都……它都…… 我颤抖着手捧起山河,可是不论怎么细看,仍是两截。 茫茫然合上了剑匣,我如游魂般走了两步,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 事关重大,我却没有一个人可说,太子妃那边自然是不能说的,她向来是个没主意的,若知晓此事不知该有多自责烦恼,谢时洵亦不可,他刚病愈,我定不能让他知道我偷拿镇国重器为他祈福祛病——话虽如此,我心底仍存了最后一个逼不得已的打算“倘若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和太子哥哥说了!” 胡乱忖着,我的心念又转到玉和身上,我同玉和情谊再深,也不知这次他能不能原谅我,那山河剑珍贵无比,供在栖云山已有几百年,我将它折了,玉和该如何交代? 搞不好……我会害了他性命…… 我越想越心惊,不知何时已然跌坐在地,我扶住额头,心中转过无数念想,却又被一一推翻。 正六神无主间,母妃敲了敲门扉,要进来与我说话。 我忙收了剑匣,开门将她让了进来。 我母妃在与我独处时,仍留了一些鲜卑人席地而坐的习性,她见左右无人,便从地毯上拖了个蒲团过来盘腿坐了,笑吟吟地问起谢时洵的病情来。 我心中压着山河一事,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走到母妃身边,挨着她侧躺了下来,不知为何,光是如此挨着她,我心中便觉安了一层。 只是我强撑着平日模样与她没说两句,她就忽然摸着我的脸颊道:“崽崽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喉头一哽,沉默了。 她道:“知子莫若母嘛!” 我明知此事若是据实告知定会连累她,但我却不由得对她一一说了。 母妃听了也是惊愕不已,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自去打开剑匣细看,她看着看着,忽然道了一句:“崽崽不要急,我看这剑也没什么稀罕,不如我们连夜打一柄……” “……”如此危急情形之下,我仍是生出了些哭笑不得之意。 她道:“说真的呢,这剑上面又没什么罕见的宝石,有什么不好打的?再说这剑寻常也不给人看,就算是逢上什么整年数把它请出来了,也是隔着八丈远,谁见过它什么模样?” 我无奈地扶额道:“此物事关国运,并非像母妃说的那么轻巧……” 去铁匠铺打造一柄山河自是不能,不过我被她这一打岔,也略略振作了些许,当下辞别了母妃,带了山河奔去栖云山了。 我去时,玉和正在领着护国观的道士们习剑。 他在我面前没个正形,只有我去栖云山时才能觉出他的几分国师风范。 只见他道冠正束,两缕坠带从鬓边顺至肩前,一身素白道袍随着他舞剑的姿势在风中翻飞,面容昳丽,且静且冷,登是有些谪仙之态。 只是待他瞥见了我,便露出了些怔然神情,不过一瞬就隐去了,随后垂着眸子,双指并拢捋过鬓边冠带,再抬眼看我时,唇边又勾起那熟悉的浅笑来。 我忐忑地想,只怕你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待我拉他进了密室,将山河的剑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他拿眼一望,果然顿时失色。 我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更是手足无措起来,嗫喏道:“玉、玉和……” 他猛然回过身,背对着我不语。 我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悸又泛了起来,忙去拉他的袖口,道:“别怕,到时就说是我盗走了山河剑,不小心毁了,我……”我把心一横,道:“父皇还能让我拿命抵不成?便是拿命抵,我也甘愿!横竖不能让你被我连累就是了!” 玉和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我又急道:“我知道,这样说你也逃不脱玩忽职守的罪责,你容我再想想……” 玉和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只道了一句:“随我来。” 他打开密道,拉着我一路向下行了许久,我一路跟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不多时便到了一间寒冷昏暗的石室。 玉和松开了我的手,点燃了四壁的灯火,我这才看清了,只见石室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剑台底座,上面唯独缺了一柄剑。 “玉和……”我更是忐忑,忍不住出声唤他。 玉和仍是背对着我,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口气道:“殿下,你知道历任栖云山护国观掌门的秘密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道:“是……是守护山河剑?” 玉和仍是不应,他径自打开一个暗格,忽而从中取了一个什么细长的物什出来。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又是一柄山河剑! 紧接着,玉和像是卖葱一样,从那暗格中取出一把又一把山河剑丢在地上,叮咣乱响在这石室中格外清晰。 他这才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终于放声大笑起来,道:“几百年前的剑,剑身早就脆得一弹即断,如何留得?殿下,当护国观掌门最重要的是会铸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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