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了口气,苍白辩驳道:“这张太医我怎么没印象,我母妃的脉案一向不是他看的。” 程恩有些怜悯地望着我,道:“这倒也是的,只因那张太医的医术绝顶,向来只看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脉案,九殿下不熟也是有的……” 谢时贤杵在旁边听了半晌,此时露出了些兔死狐悲的神情来,对我道:“老九,我看你是赶不上骑那汗血宝马了。” 随程恩赶回东宫后,我并未立刻就见到谢时洵。 程恩进去通报没多久,又出了来,他只把我请到偏厅候着,又唤了几个宫人伺候我的茶水,便将我丢开,回去侍候了。 我越发坐立不安,饮罢了一轮茶,见门外有侍者捧着药碗进了谢时洵的寝宫,才想起现下正是他寻常喝药的时辰。 又过了半个时辰,程恩才过来寻我,将我引进到谢时洵寝宫中。 我嗅着似还微热的药材味道,心底总有种不明缘故的惶惶然。 其实随着年纪渐长,我已经很久不犯错惹他生气了,就算是对答间有什么不让他满意的,他最多也只是训斥两句,若非这几日出了汗血宝马的岔子,我好久没有挨过那戒尺的滋味了。 我悬着的心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怎么也落不到地。 以前他即便是教训我,也通常是唤我去书房的,只有在他的身子实在不爽利时,才会直接把我叫到寝宫,这一般是在秋冬,不知和他畏寒的体质有没有关系,每年一到秋冬他就缠绵病榻许多时候,除了太医和程恩,就连太子妃都难见他一面。 我没来由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这才过了立秋,外面虽已蔓延上暮气,但决计算不得寒冷。 待进了寝宫,我行过礼,抬首见谢时洵衣着便服,又披了一件素色薄裘,此时斜倚在那个宽大的乌木椅上,他微垂目光,望着他按在案上的手指,似在想着心事,又像是全然的出神。 他像是刚喝完了药,药碗已被收走了,只留下些许微苦的辛香。 他手边留了一方白帕,白帕上垫了两粒蜜饯,是宫中送药时一向的惯例,配以压苦用的,只是谢时洵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多半喝药喝成习惯了,也不需要这些。 我又抬眼在他面上巡了一轮,琢磨着……看他精神,倒是……还好…… 我如此想着,心底不知名的地方松了一块。 还来不及细想心思,待程恩退下,此间只有我与他两个人了,他不语,我也望着他的手指发怔。 谢时洵的手几乎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合该是握有天下权柄的一只手,或者说,倘若掌握天下的如果不是这只手的主人,我全然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取而代之了。 “你是现在说,还是之后说?” 我的思绪便断在他这平淡的问句上了,伴随着他如有实质般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甚至泛起浅浅的心悸,忙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膝前那一小块地毯,不停空咽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静默了许久,久到屋内的光线都暗了下去,谢时洵终于道:“卸了腰鞓,伏过去。” 我用力撑住了地毯,咬着牙兀自颤抖半晌,才艰难地站起身,起了身才觉得双脚早已跪麻了,牵扯着昨日挨过的伤处,一步步走到他的床前。 转过年我便十五了,少年人长得快,仿佛抽条似的,已经出落的有些翩翩公子模样了,不是我自夸,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谁见了我不夸一句俊俏的少年郎,更何况连和云姑娘的婚事都即将提上日程了! 偏偏在这样的年纪,要我似幼童时期一般褪了裤子打屁股,简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我总归是不敢违抗的,可是手指甫一搭上腰鞓,眼眶就红了。 好容易颤抖着解开腰鞓,伏上他的床,我伸长手臂,搂住他的锦被,将脸埋在属于他的气息中,不知是委屈还是恐惧,只是循着本能,更深的钻进这股微苦的围绕中。 谢时洵教训我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半分也不徇情,那冰冷的戒尺雨点般落在身后,我又疼又羞,能做的却只有将他的锦被搂得愈紧,好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紧到手臂都狠颤起来。 疼得狠了,我开始后悔了,怎么想都觉得昨天和今天总有一天的打是白挨的,还不如昨日就对他和盘托出,横竖只要挨一次打,搞成现在的局面真真是弄巧成拙。 谢时洵今日下手比昨日还重,全似动了真怒,他一言不发,屋内只有我控制不住的闷哼和戒尺抽上皮肉上的清脆响动。 待到他收了手,我早已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我约莫是赌着气,仍埋在被中不肯看他,只觉得他转步离开床边,不多时又走了回来。 一只冰冷的手自云被中掐住我的下巴,将我扳出层层掩盖,我仍是僵着不肯睁眼,下一瞬,忽觉唇上轻压了一枚物什。 我蓦然一惊,本能地睁开双眼,瞬间,眼中积蓄的热泪再也遮掩不住,唰的一下淌了满面。 谢时洵微微俯身,漆黑的眸子正直视着我,我愕然间,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枚物什塞进我的口中。 被迫将那枚东西含在口中,过了片刻,我才知那是枚蜜饯,泛着微微的咸甜,我向来不喜欢甜食,但是这枚蜜饯实在很好吃,我不自觉用舌尖卷着它含着细细品尝其中滋味,约莫是品得太过入神,我都忘了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 待我反应过来,却没来由的更是委屈了,猛地就往被子中一扎,又是害疼又是委屈又是含着蜜饯咂摸味道,心思十分纷杂。 谢时洵就静静坐在床边,直到我平复了许多,才道:“说罢。” 我伏在床上一时动弹不得,这下挨了打也老实了,我低着头不肯让他看我面上的泪痕,心中一团乱麻莫可名状,喃喃道:“我知道……太子哥哥对我好,派最好的太医为我母妃诊脉,我不该说谎骗你。” 谢时洵似叹了口气,道:“单是说谎一项,你倒是挨不了这么重的打,你……为人子者,那种谎也是说得的吗?” 我更觉羞惭,真心实意道:“是……我知错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我便将汗血宝马一事对他和盘托出了。 我本以为他听了会觉得我玩物丧志,更是不受教的了,好在谢时洵听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动,并未再斥责什么。 我在东宫养了三天,才堪堪能下地。 期间,太子妃和云姑娘听说我挨了打,都要来看望我,我正是年少最要面子的时候,哪里肯放他们进来,当下慌张地裹着被子,忙不迭使唤程恩将她们死死拦在门外,她俩无法,只得让程恩送进来了些食盒伤药之类的。 又过了两日,我正伏床睡着,就觉得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没留神被打出一声哀嚎,顿时大为光火,“噌”的一下回过身,就要开骂。 哪知对上的是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 那人面容昳丽,一身黑白道袍打扮,不是玉和是谁? 做了这种事,他却丝毫不惧,笑吟吟道:“疼不疼?我刚出关就听你出了这档子事,这就赶来看你啦。” 见了他,我那股无名火顿时消减了许多,与他好生说了一会儿话,尽诉了委屈,他听得是因为一匹马儿引出来的祸患,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道:“你呀,你这傻子……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快活,我却更是悲从中来,呜呜地埋在枕头中道:“屁股打成这样,赶不上骑马了。” 玉和眸色一闪,像带了些捉弄似的,但我来不及细细分辨,他又一拍我的屁股,道:“养着吧!” 我与玉和有着自小的交情,在他面前我顿时没了包袱,支使着他为我倒茶上药,看他忙得团团转。 如此过了七八日,我走起来虽说仍是一瘸一拐的,但是也勉强能行动了,谢时洵派程恩来传了话,让我好好静养,近来不必去东宫上学了,我便与玉和回了自己宫中。 旁的无甚,只是我的心情十分郁结,只因玉和打听回来说,父皇已择定了人选,这几日就要将马儿赏赐下去了。 唉,良驹是良驹,也不知配的是不是英雄。 我这下彻底死了心,与玉和呆在宫中,陪着我母妃吹吹打打,过了小半个月的清净日子。 等谢时洵再传我去东宫时,已经是处暑时节了。 这一年冷意来的格外早,我循着程恩出门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玉和在旁看到了,不知从哪摸出个手炉塞进我的袖中。 以我这么多年对程恩的了解,他怀了很重的心事,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像往日那般与我聊些有的没的,这让我的心又渐渐悬了起来。 这一次程恩没有将我引到书房,反而顺着碎石小径行了很久,直出了东宫又行了半晌,终是停到了一处开阔地。 我远远便看到立在那处的谢时洵了,他是储君,排场向来大得要命,此刻他所立的亭中四面都挂上了裘皮挡风,四周守卫林立,他披着一件素白滚毛大氅,尖下巴都要抵到毛领子里了。 我快行了两步,半跪下来向他行了礼,来不及起身便急切道:“太子哥哥为何立在此处吹风?” 谢时洵没有理我,只是向我垂过手,道:“来。” 我连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站起身来。 他的掌心冰冷,甚至微微冒着冷汗——他平日手也冷,但是决计不是如今这般,我抬头一看,觉得他今日瘦削了一些,面上有种没有血色的苍白。 我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心悸,见他要收回手,我不知怎么想的,竟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他微微侧过脸,有些不解地扬了眉梢。 我不知如何作声,只是觉得胸闷得像喘不过气似的,胡乱把袖中暖炉一寸寸移到他的掌中。 约莫是感受到掌中的暖意,他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终于牵起一抹笑意。 他的目光又转向空地中,轻轻道:“你的生辰快到了,十五岁已经该是知事的年纪了,你的心思向来放在习武一道上多些,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日后你若能为齐国镇守四方,开疆辟土,亦是谢氏荣光。” 这话我听得越发迷茫,还没看到什么,就听到一阵马蹄声。 我几乎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侍从牵着一匹纯色马儿行来。 只一眼,就看出那马儿极为剽悍,皮毛如上好的缎子一般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中狂喜得惶惶不已。 我好容易把眼睛从那马儿身上拔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时洵,却见他也遥遥望着那马儿,拢袖微扬下巴,吩咐道:“去吧,看看喜欢么。” 我想狂奔过去,但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望着谢时洵的苍白面容,我的眼眶一味发烫,泪意翻涌,几次想要言语,都哽咽得一字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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