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旁的都还好,我主要是怕谢明澜听了苏阁老他们那帮迂腐文人的馊主意,真给裴山行惹急了,他可不像我这般认命,届时他一开陇西关,没了这道天险,关外的鲜卑铁骑直接一马平川,齐国再无城关可据守,那鲜卑人冲杀进京都府,甚至杀进皇宫,也就个把月的事。 一时间,我也在犹豫怎么个说辞。 不一会儿,绿雪捧了拂白回来,我示意她奉给谢明澜。 苏喻笔直地站在他父亲身后,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思绪。 他这次奉命为我治伤留京,平日相处下来,他虽然也沉默寡言,但好歹有些烟火气,也是有着私心不愿出钱的大活人,甚至刚才在内堂的时候也还好好的,偏他站在他父亲身后的时候,就不像活人了,更像一尊碑,满脸写着一等忠臣孝子,挑不出一分毛病来。 也不知道苏阁老和徐熙是怎么和谢明澜说的,谢明澜面上看不出什么,他拔出一寸拂白,道:“不错,仍是上次朕见到的好剑。” 他递给程恩,程恩又端给苏阁老。 苏阁老取了剑和徐熙细看,两人来回来去交换眼神,徐熙先道:“巧,真巧,哎呀这剑……巧得很……” 我与他一向不睦,自是不搭茬,谢明澜向来眼睛长在天上,也不可能搭臣子的茬,我再抬眼瞟了一眼苏喻,他也垂着眼帘毫无反应。 徐熙那话“咣当”就砸地上了。 好在苏阁老勉为其难接上道:“徐统军,怎么?” 徐熙对谢明澜道:“微臣有个属下原先在陇西都护府当差,近日刚从陇西回京,编入了微臣帐下,他与臣说了很多陇西见闻,其中提到前不久裴山行裴节帅得了一柄宝剑,乃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的霄练剑,裴节帅正要将此剑献给陛下庆贺新岁……哎呀,但今日这一看,这拂白怎么……怎么和我那下属所述一模一样啊……” 说完,屋内除了苏喻,其他人的眼睛全都望向了我。 我望进谢明澜意义不明的深眸中,简短道:“臣不知,既然有人认得,徐统军不妨把那人叫来认认。” 谢明澜微微一扬下巴,不多时,一个兵士进来行礼。 徐熙拿了拂白给他看,眼角瞥着我,嘴上却对他道:“看看,和你在裴节帅那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柄剑?” 我坐久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换了个姿势斜在椅子中,随口道:“不错,你要看仔细了。” 那兵士看了半天,只道他在都护府时站得远,只看了一眼那霄练剑,实在不能确定。 徐熙和苏阁老似乎甚是失望。 那兵士退下后,苏阁老似突然想起一事,对苏喻道:“喻儿,你回京时曾对我说,你巡查到陇西府时,为那裴节帅根治了顽疾,他很感激,特邀你鉴赏了一柄宝剑,可是霄练剑吗?” 我心中冷笑一声,心想苏阁老这“突然想起”的模样,属实颇真。又顺便骂了一句裴山行,他治好了你的病,你给银子给什么都行,这又关剑哪门子事呢? 那厢苏喻终于抬起眼,他看了眼他爹,又移了目光去看拂白,最终望向谢明澜。 反正没看我。 他肃然道:“是,微臣在陇西都护府见过霄练剑。” 此言一出,徐熙和苏阁老对视一眼,满目皆是喜色。 谢明澜也好像颇有兴趣,他微挑了眉,慢声道:“苏卿,上次你见过这柄剑吧……那你这次再仔细看看,朕的小皇叔这柄拂白……是不是霄练剑啊。” 自始至终,谢明澜也不看我。 我只得含笑端起茶杯,只盯着杯中茶叶飘飘浮浮。 苏喻沉默了片刻,上前拔出拂白,他望着那柄剑望了很久,久到……我要是拂白我都不好意思了。 直到我喝完了一盏茶,正要放下,却听苏喻平平道:“依微臣看,此剑和微臣在陇西都护府所见到的霄练剑——并非同一柄。”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登时一怔,仿佛有座丰碑在我面前倒了,摔碎了。 我手一颤,茶杯落地,摔碎了。 冬月十日,这日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也更冷了些。 我在窗边闲坐,一边忖着些心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指间转着折扇。 绿雪和君兰扒着我的手臂看得津津有味,他俩年纪都不大,喜爱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央着我教他们这类的花样。 我也是从他们的年纪过来的,少年时也自命风流,也向往快马仗剑,虽不敢当着太子时洵的面轻狂,但背后也着实在这些无聊闲事上下过功夫。 什么转个笛子,转个折扇,挽个剑花,怎么惹眼怎么来,就连比剑较量都不求制敌,只求打得飘逸潇洒。 ……不过现在回想来,只觉得牙酸。 折扇又在我指尖转了一圈,轻轻敲上绿雪的额头,我逗她道:“你学了之后,是准备教给哪位小郎君啊?” 绿雪白了我一眼,道:“殿下这是要赶我了?也行,王爷你做媒,给我找个品貌赛过您的,我这就嫁。” 我正色道:“到底是小姑娘,相郎君哪能只相相貌?人品才学更重要,旁的要求你再说详细些,本王好去打听打听。” 绿雪轻呸一声,气鼓鼓地出门去了,嘴上只道:“中午没饭吃,大家喝风吧!” 君兰蹲在我椅边,他挽起袖子,小声对我道:“殿下莫慌,君兰会做饭。” 我摸着他的额顶,失笑道:“好君兰。” 京中官场中,有句话说的是两个奇事。 苏府的阍人,王府的侍女。 第一句说苏府世代簪缨,连门子都是正经读过书的,说话办事都似主人般文绉绉的。 第二句说的就是我这九王府,绿雪让我宠得泼辣跋扈,等闲官员上门来拜会,她没有放在眼里的。 这个么,不怪人说,我曾经倒是想管,只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做下的毛病,对姑娘家说话时……不管有理没理,一开口就软那么三分。 之前国子祭酒韩大人,曾因醉酒,犯了个可大可小的错,这事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他家妹妹不知道被谁指了道儿,竟然跑来求我,我不见,她就在门外淋雨。 我只得见了,本想当面打发她回去,彼时玉和也在我这里闲坐,先我开口道:“无量寿福,世人皆知九王不管朝中之事,你来求他作甚?不如回去封些银子送到栖云山,贫道定安排最好的水陆道场超度你兄长,嗯?罪不至死?哦……那没事了。” 见那妹子只是一味的哭,哭得梨花带雨,不管我说什么,她那泪珠子都啪嗒啪嗒往下砸,最后我实在没法,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我难得开口,又为了这种可大可小的破事,朝中重臣莫不给我几分面子,那祭酒韩大人最终也就被罚俸半年了事。 虽说事后……苏阁老一派觉得这又是我勾结党羽的一大罪证了,害得我挨参了好几本。 至于那韩妹子托他哥哥给我送了半年的手帕扇坠点心等等,那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麻烦了。 万幸她没把这事四处张扬,不然官员犯了错,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来王府门前哭,我也是遭不住。 我越想越觉得郁结,就对君兰道:“你别做饭了,今天我们出去吃。” 我带他出了门,本该往东市去的,却不知为何脚步一直往另一方向走,我的折扇一下下敲在手心里,越踱人越少。 君兰忍不住道:“殿下,再走就是西麟街了。” 我才恍然,西麟街都是重臣官员的府邸,我……我怎么跑这来了。 虽然这么想着,却仍是走,直到走到一气派的府邸门前,一抬头,只见那上悬着的“苏”字,我怔了怔。 那日他们走时,苏喻垂首跟在他父亲身后,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又惊愕又莫名,一直望住了他,他却径自随他爹行礼,最后伴驾而去,再没看我一眼。 他那样的端方君子,为什么……要说谎。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再来王府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父亲责罚了?亦或是他自己……唉,我也没什么由头去看望他,生怕又给他平添事端。 正思绪飘忽间,苏府朱红的大门开了,几位官员走出来,约莫是苏家的门生故吏,为首那人身穿深红官服,腰间系着黑鞓,系得太紧,显得腰身更清减瘦弱了些,却衬得那人越发清秀俊雅,不是苏喻又是谁? 我正站在苏府门外,躲闪不急,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其他那几个见了我,神色各异,纷纷过来行礼,我却只盯住苏喻,发现他走路间好像有些瘸,我正思忖,他已慢慢走到我面前,也深揖道:“九殿下。” 光天化日,苏府门前,又有一堆旁人在场,我一时拿不准要不要问。 他们穿着朝服,这门前又停着几顶小轿,明显是要进宫的样子。 眼见那几人已经偷偷将目光瞟向君兰,我轻咳一声,道:“本王路过罢了,苏先生请。” 苏喻恭敬又揖,道:“失陪,下官先行一步。” 我点点头,心中正琢磨着他是哪里受伤了,一时走神,折扇在手上转了花儿,向轿子一让。 他怔了一瞬,我也一怔,待反应过来,突然觉得面上发热。 我这爱招摇的毛病改了好多年了,如今早不是毛头小子了,不知道怎么又犯起傻来。 都怪绿雪和君兰,不是他们缠着我要看,我怎么会又转顺手了,一走神就…… 苏喻微微垂下脸,又抿了唇角,倒是比刚才生动了。 这次他不再说什么,只垂了首从我眼前过了,迈进轿子。 目送他的轿子走远了,我回身把折扇丢给君兰,道:“拿着玩吧。” 君兰拿着扇子欢天喜地的摆弄,道:“刚才殿下转扇子那下真好看,教教我!” 不提还好,一提我又觉得尴尬,糊弄道:“行了行了,不够丢人的。” 我带着君兰去太白楼吃了饭,就回府了。 掌灯时分,宫内有人来报,说谢明澜召我入宫。 平素来的都是程恩,他与我好歹有着多年交情,总会提点一二,让我有个准备。 但今日来传召的小太监却面生的很,我心中渐渐升起一阵疑惑。 我正要随他去,那小太监却道:“九殿下,陛下叫您换了朝服觐见。” 这大半夜的,换朝服? 不知道我那侄儿又要生什么事。
第5章 若说刚才有三分疑心,这下升到了七分。 我只得进了内堂,让绿雪为我换上玄色朝服,系了玉鞓。穿戴好后,随那公公进宫去了。 行了一路,那小太监将我引到养心殿,他停在殿外,示意我一人进去。 我走到这里,心中虽然疑惑,但却更是坦荡,谢明澜一向是奈何不得我的,于是我便拽着下摆,毫无畏惧地踏进大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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