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起了此人来历,我也登时放下心来。 他不能久留,只对我道:“那位说已经一切妥当,到时自有人来接应殿下。” 我晃了晃手指,低声道了一句:“让那个人去京都府外浔南河渡口等我,船舷上插一面蓝色角旗便是,我自能寻到,千万莫要以身犯险,否则我就不去了。” 见他犹豫,我自知如此说他不能复命,便将我脱身的路线与他说了,又嘱咐道:“此话千万带到。” 他眸色一闪,顿时垂首应了,我想:如此,才是真的一切安排妥当了。 谢明澜今日兴致甚好,尤其是以苏喻的身份不能乘坐御撵,故而此时此刻只有我与他二人,他便总是要翘不翘地弯着唇角,多半是我一直忖着心事冷落了他,他便没话找话地与我说了一阵儿闲话,说着说着又拉着我的手指把玩。 我倚着车壁看他,他正低头摩挲我的指节,车窗外的光线照在他面上,只在长睫下晕出一片扇形阴影。 他忽而道:“你手上的薄茧都消没了。” 我随口道:“以前该有的么?” 他摸着我的食指关节,一路移到虎口,道:“以前这里有,这里也有。” 我也望了过去,见他还真记得分明,那几处本是我以前握剑和执弓时磨出来的茧,只是好久不用了,确实如他所说已然看不出痕迹了。 谢明澜坐了过来,一手揽着我,却不看我,只望着窗外道:“无妨……你今日且先试试,倘若觉得有意思,以后我……我有空就带你来。” 我转过头望向他,他的手握得紧了些,却垂着眼帘抿了唇,不知他在暗忖什么,过了片刻,他默默凑近了,近到那轻微的鼻息都拂在我面上。 他小声道:“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喜不喜欢?” 我微笑着悠悠道:“旁的也没觉出什么,只要你不是无缘无故生我的气,我就知足了。” 他也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颇有当年那别苑中小世子的几分影子,直到他的双唇轻轻印上我的唇角,喉间“嗯”了一声。 我想了想,又是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结结巴巴道:“还有,那种事……以后不要那个……一起了吧……” 他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又是“嗯”了一声,却一把揽过我的后脑,不由分说吻得更深。 我的视线隔过他的肩膀,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几个时辰后,我究竟是身在浔南河上,在太子哥哥的身边,还是…… 行了半日,终于到了围场,我们进帐中换了衣服,我许久不穿窄袖劲装了,身边的内侍又手笨了些,鼓捣半晌都未将我的护腕系上,一旁的苏喻见了,便来为我系。 苏喻素来文弱,让他骑个马已是极限了,今日他若是一反常态非要跟去行猎定然十分可疑,故而此刻他没换衣服,像往年一般留在本营等我们回来。 可是只有我与他知道,一会儿分别之后,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回来了。 他神色如常,在我腕间轻巧地动作着,不知有意无意,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右手腕上那的道旧伤。 我抬起眼,见他也正望着我。 他的眼瞳是一向的明亮清澈,此刻正映着我,只映着我一个人。 明明只对望了一瞬,我与他之间的种种往事却涌上脑海,恍如隔世。 一时间,我忆起韩家别苑,漠北小镇和祁山雪夜,想来我最落魄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之人竟多半是他,如今别离在即,终于可以盖棺定论,我与他之间,终究是我欠了他的多些。 苏喻似猜到我在想什么,面容虽然依旧平淡从容,但眼中渐渐泛上只有我看得到的缱绻笑意,他道:“殿下的领子……” 说着,他又向我近了半步,双手绕过我的脖颈为我整理衣衫后领。 这几乎算得一个拥抱了。 他眼神专注地望着我的衣领,只是微微侧着脸挨得近了些,双唇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脸颊。 我不由得语塞,他却已然在这片刻间为我整理好了,他复又直了身子,最后抬手很仔细地抚平我的额发,深深望了我一眼,广袖落下遮掩住旁人视线的瞬间,他用只有我与他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国师大人在天之灵,定会佑得殿下平安顺遂。” 我心头不由得一痛,又是一暖,他却已经退了开去,有礼地垂下目光,道:“隋公子珍重。” 我咬了咬牙,最后向他投去一眼,随后不再多言,一手接过内侍的披风,迎风一抖系上肩头,步出营外。 不知谢明澜是怎么与百官说的,今年围场被分为东西两营,苏喻之外的外臣皆被指到西营,剩下偌大的东营竟只有我与谢明澜二人——那个徐熙和他的狗腿子们不算人。 谢明澜的坐骑是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宝马,名唤列缺。 我那匹亲手养大的马儿本也是难得的良驹,但是牵到列缺面前一比,便不够看了。 我正待要夸列缺两句,谢明澜却自马上一跃而下,不等我反应便翻身跨上我的马,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又夺过我手中的缰绳一勒,气得马儿打了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我无奈道:“明澜,你叫它驮着两个男子,一会儿是它追兔子还是兔子追它?” 多半是左右无人,连苏喻都不在,谢明澜越发不要脸了些,他在我身后轻笑一声,下巴抵住我的肩头,道:“先这么骑会儿,等一会儿他们放了活物我再换回去。” 我无法,只得任他如此搂搂抱抱着驱马向草原中行去。 如此行着,我神色不动地扫了一眼周围,只见东营皆被金帐围了,除去随行的徐熙一队精兵,那外围守备的十六卫也如我所想的极多,竟站了三排执戟甲士。 更令我心冷的是,看这铜墙铁壁较之往年更甚,简直算得以人墙之势围住了整个东营广阔的地界。 我收回目光,面上只做不知,与谢明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心中仍按之前计划,驱使马儿拐着弯向南行去。 秋猎围场是京郊占地最广阔丰泽的一片草甸,但是南面的围场之外不远处,地势骤然一低,生生是低出一个深渊,深渊之上,只有一条老旧吊桥勉强与对面崇山相连。 只是那边极为偏僻,又兼树木密集,行得快了便容易被半空的木枝绊下马来,几十年前就曾害得王侯之子坠马而死,故而往年行猎谁也不会往那边走,那破吊桥也未修缮。 亏得此地荒凉无人打理,倒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正忖着,谢明澜自马鞍上取下轻弓,塞到我手中,又从身后把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同满上弓弦瞄向天空。 他一说话,气息就拂在我的耳廓上,我只顾着痒,勉强听得他道:“大雁,看到了么?射下来。” 我抬眼望去,当真见到一只大雁孤零零地翱翔过天际,道:“你忘了?我不会使弓。” “我同你一起。”说罢,谢明澜静了一刻,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倘若从今以后,上天让我得以与他厮守一生,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后一句并不是对我说,语气竟十分虔诚。 我也在心中默默祝祷道:“倘若今日一切顺利,上天让我得以回到太子哥哥身边,与他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我与他的呼吸逐渐同步,仿佛有了默契,在这吐息的最后一刻,刹那间,我与他的手指俱是一松,齐齐目送那支箭矢冲天而去。 然而,那支箭行至半空却失了后力,堪堪擦过大雁身侧,便箭势一顿,掉头坠了下来。 我明明见那箭矢坠入草中,心头却猛地一痛,倒似被这箭穿心而过,一股不祥之感笼上全身。 谢明澜的脸色也是难看得紧,这一刹那,我与他似乎在彼此眼中都看出些不安恐惧。 他是不愿示弱的,当下冷声唤了徐熙,道:“长弓。” 片刻,已有一张上好的柘木长弓送到他手上,他又取一支箭矢,径自搭弓上弦,只抬眼扫了一瞬,便倏然一放。 这一次中了,箭矢从大雁左目穿眼而过,未伤一丝羽毛。 我望着随从驱马去拾捡,按下心中不安,面上笑道:“陛下好弓法。” 谢明澜不知仍在和谁赌气,面色阴郁得很,他掐着我的下巴,半真半假道:“就算天意不遂朕的心意,朕也偏要强求,你记好了。” 我心中也道:是这个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难不成就因为这兆头不祥,我就要放弃这千载良机吗?放弃了这个,下一次又要等到何年何日? 故而我真心实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生了这个变故,我与他一时皆有些失了兴致,又是并骑行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甚是凝重。 直到徐熙给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离队不久,草甸上就多出了许多活物,这才见谢明澜神色稍霁,他换回了他的列缺,与我在草甸上纵马驰骋起来,一时间放鹰逐犬,当真打到许多猎物,甚是痛快。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已然收获累累,徐熙与贴身骑兵卫队中,人人马上都系着鹿狍兔子之类的猎物,我因着不能在他们面前使弓,故而仍不尽兴,马鞭一指前方,对谢明澜笑道:“明澜,那只白狐躲过你三箭了,你是不是抓不住它?” 谢明澜到底年纪尚轻,端是好哄,他见我如此说,也望着我笑了起来,方才的阴沉早不知哪去了,他自负地哼了一声,掷地有声道:“胡说,我这就去抓它回来给你做毛领子。走!” “陛下,前方是……”徐熙忽然出声,然而话还未说完,谢明澜早已“啪”得一甩缰绳,纵马如箭般冲了出去。 我心中暗喜,立时拍马跟上。 那只白狐甚是伶俐,仿佛长了后眼一般左躲右闪,时不时还来个急转弯,我与谢明澜仗着良驹倒是不落下风,随行的贴身护卫却有时不时被甩下马掉队的。 一路追逐,不知不觉中我们一行人已冲进了草甸边缘,前方便是围场南面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白狐嗖的一声钻进林中。 谢明澜又是一箭放空,不由得勒住缰绳,面露遗憾不忿之色。 我扫了一眼身后那队精兵,见掉队了些,其余随行的马儿也是驮着猎物狂奔已久,此刻已显疲态,自知时机已至。 我神色如常地驱马向树林边蹭去,只是谢明澜纵然在方才的狂奔中,目光也鲜少离开我,此刻更是立刻跟上,一把拉住我的缰绳,蹙眉道:“罢了,今日让它逃就逃了吧,前面是树林,纵马危险。” 我嘴上应着,状似无意地俯身摘下一片冬青叶,拿在手中把玩——这是我方才就瞄上的。 约莫谢明澜以为我在使性子,他又是道:“待回去之后,我把鲜卑府进贡的白狐裘给你拿去,嗯?” 说话间,冬青叶已被我三下两下折出个形状,我在马背上抬首对他一笑,轻声道:“漠北有一种草木,鲜卑语中名唤‘疯叶’,你知道为何取这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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