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崇尚能者居之。 “……”燕知微哑口无言。 这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皇帝本人敢说。 “宗室子弟里,多是父母俱亡,背景干净者,朕抱几个来养,只要天赋异禀,聪明伶俐的。” 楚明瑱的手搭在他家燕相的掌心上,由着他挑碎瓷,却慢悠悠道: “……由燕相来教。待成年后,朕选个最好的做太子。无论是谁,都得尊敬你,讨好你,争取你。无论谁做了储君,你都是未来帝师,谁也动不得。” 燕知微手上一哆嗦,失声道:“陛下!” “您知道您在许诺什么吗?” 斜倚着窗边的君王,坐姿慵懒松散,披发如墨,手上却裹着一层白纱,洇着血迹,却掩不住金尊玉贵。 “朕在卧榻之侧养权臣,赌的是,知微为朕之周公。” 他向燕知微望去,淡淡笑道:“朕信你赤红心血,忠肝义胆,愿与你一世君臣,知微肯许朕一世否?”
第58章 离人愁,心上秋 楚明瑱这般雄才大略的帝王, 万里临寒室,折节下臣子,问:可否许他一世君臣? 无论帝王未来是否会后悔豢养权臣, 此时的他, 无疑是情真意切地邀他辅政, 为帝王肱骨。 试问,普天之下, 当真会有臣子不动心吗? 燕知微自知, 他过往履历,半是天生才, 半是乘东风。 纵使他少有奇志,胸怀锦绣, 但没有楚明瑱无条件的信任,他也不可能抓住时运, 被命运推至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位置。 或许燕知微在为相之前, 心中也知晓, 这个位置太难坐稳。 他当过一州刺史, 做过随军的谋士, 等他登上金銮殿时,一身权臣紫色朝服拜君王时, 仅有二十一岁。 正常途径下,他或许还要再外放十年, 按部就班,才能摸一摸相印。 但他恰逢新朝改换, 为新任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从龙, 是通天之径。繁华似锦,亦是烈火烹油。 但燕知微年少时,不知死活,明明知晓那个位置人人盯着,他还是贪求年少封相的虚名,渴求煊赫权势与地位。 亦是天真地觉得相位离帝王最近,可以如当年在王府时那般辅佐他,伴他左右。 他却在真正手执相印时,从繁华迷蒙中陡然清醒,才蓦然明白了权位的分量。 他太年轻了,即使背后有楚明瑱护佑,他的阅历与手段,当真当得起江山的支柱吗? 可是求都求了,帝王金口玉言,燕知微不可能再反悔,他也不会交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与地位。 所以,他必须顶上去,教陛下、教百官、教天下人知晓,他是能够做好宰相。 纵然被人不解甚至毁谤,唇舌满长安,他也忍着。 是他踏错一步,立身不正。是他急功近利,妄图以青春美貌置换帝宠。 只此一笔佞,足以覆盖掉他在青史上所有的政绩。 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已经付出代价了。 “燕知微”之名,他已经有觉悟抛却,籍籍无名于乡野。看不开的人,却成为楚明瑱了。 燕知微的视线落在帝王身上,他明显有一瞬的动摇,眼波迷蒙些许,很快又回归清醒。 “朱衣紫绶,于臣如同一梦七年。” 燕知微支起身,巧妙又婉转地拒绝他,“知微觉得,这野趣盎然的钟山,比起长安的锦绣繁华,要美丽的多。” “所以,燕相是要拒绝朕?”楚明瑱的声音听不出震怒,他意外地平静,甚至极有耐心。 “陛下南巡,应当是事务缠身。”燕知微低头,将药箱收拾好,视线避开俊逸的君王容颜。 “日暮了,今夜陛下就委屈一下,在寒舍休息吧,明日您也该回广陵了……” “逐客令?”楚明瑱好气又好笑。 他家小燕胆子明明大得很,敢当面对天子下逐客令的,他还是第一个。 燕知微先是惯性的头皮一麻,随即又想起,他已经不在宫廷了,哪还需要战战兢兢,心态又平稳了些,“并非逐客令,知微是怕陛下耽误正事,教陛下不必在知微身上浪费时间。” 燕知微说话的艺术炉火纯青,但是说得再漂亮,话里话外仍是在委婉劝退他。 毕竟,他可不敢把陛下留太久,生怕自己脑子一热直接答应了他,授之以柄,当晚就被陛下绑回去当官了。 燕知微心里盘算:哪有比当权臣更短命的选项?不是卷死,就是被斗死。 他这般树敌多的臣,声名两极分化,与清流半点不沾边,一翻车多半就会死无全尸。 他离开长安,是还想多活几年呢。 楚明瑱沉默片刻,双手落在膝上。他垂眸,似乎也不欲在他最坚决时继续方才的话题,亦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模样。 他忽然道,“朕饿了。” “……啊?”燕知微迷茫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用膳?”楚明瑱支着下颌,理直气壮地看向他,“朕快马加鞭赶来,又等了知微好久,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楚明瑱行军疾奔时,一天一夜水米不进都是常事。此时他煞有其事地拿出来说,多半也是在示弱,教他心疼。 燕知微闻言,顿时高度紧张,净了手就要去为他准备吃食,问道:“陛下想吃什么?臣现在去做。” 说罢,他又取出从城中买的点心,还用油纸包着,拆开,取出一块递过去,“陛下先垫两口。” 楚明瑱就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点心,“茶味的?” “龙井茶味的糕点。” 燕知微见他手还有伤,绑着绷带,也就这样喂他吃了一块,“臣回头炖只鸡,放些野菜和山菌……” “鸡呢?”楚明瑱闻弦歌而知雅意,迅速切换到了隐居琐事里,不提朝堂琐事。 此次南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他家燕相追回去,楚明瑱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和他慢慢磨。 他势在必得,才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恼羞成怒,轻言放弃。 “臣养在后院了,还没杀呢。”燕知微顿了顿,小声抱怨。 “本来是想哪天吃顿好的,逮出来炖一只。但是臣胃口小,一顿吃不完,就犯懒,不爱收拾。” 他自己一人住的时候,最难熬的就是寂寞。 这是他往昔与陛下同寝同食时,最不需要担心的事情。他们总有很多话题讲。 “知微是小鸟胃,寻常时候,一顿能吃个鸡腿就不错了。”楚明瑱投喂小燕这么久,对他的食谱和忌口清清楚楚。 他来了兴致,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腰间天子剑,“朕去逮一只,知微带路。” 燕知微看着皇帝陛下亲自下场逮晚饭,弄的后院鸡飞狗跳,无奈地追上去:“陛下,您认真的?” “不就是杀鸡放血拔毛吗,朕会。” “……陛下,您放着臣来就行。” “这只怎么样,看上去肥一点。”楚明瑱捉住一只公鸡的脖子,轻易就把惊恐不已的倒霉蛋提起来,还捏着翅膀端详,“还挺会跑,看上去肉质不错。” 在金銮殿上,他们是一人之下和万人之上。 现在却蹲在一处,研究清炖还是红烧更好吃。 “陛下,君子远庖厨……” “朕哪里君子?以前在军营里,庆功宴前烹羊,朕也不是没见过。” 说罢,楚明瑱面不改色地抽出天子剑,就想给公鸡脖子来一剑放血。 御用的宝剑,哪里能做这等事? 燕知微目瞪口呆,却见楚明瑱被活泼的公鸡蹬了一爪子,在华贵的袍子上留下泥爪印一枚。 楚明瑱单手握紧,利落地扭断它的脖子,然后把断了气的公鸡递给燕知微,理直气壮:“死了,吃这只了。” 燕知微从来不是什么被伺候的命,从小都是自己做事。 直到被燕王殿下宠着时,他成了殿下的心尖尖,才开始被娇惯着,无法无天的模样。 燕知微利索地过水烫毛,又看楚明瑱饶有兴致,俯下身,去薅他种在田里的菜。 “陛下,您等着就好……”燕知微哭笑不得,“您是千金之躯,臣不需要您帮忙。” “朕是来拜会燕相,请燕相出山的。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往燕相家中一赖,等着燕相来侍候朕?” 楚明瑱收回薅菜的手,背在身后,开始矜着姿态。 “……”他只是对隐居生活感兴趣吧。 楚明瑱的确对于燕知微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想知道,小燕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下定了离开宫廷的决心,飞向千里之外? 情绪稳定、思想成熟的帝王,或许初时还会恼怒于他的离去,但等他冷静下来回想时,也开始学会换一个角度思考。 他总是会想:若朕是知微,会如何选择呢? 所以,他亦然想要深入了解燕知微的隐居生活,在得到结论之前,他不会贸然评判。 帝王明明是一只大型猫科猛兽,金尊玉贵的,却是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怎么也不挪窝。 燕知微进了伙房生火,布衣白衫,书生方巾,本该是温润清雅,现在却一身烟火气息,半点也不天仙。 这般也没劝退楚明瑱,教他穿着华服,和他一起闻灶台的火燎味,一块儿灰头土脸。 “陛下……您劳累一天了,怎么不去等着开饭?”燕知微呛了一口烟,忙捅了捅木柴。 灶上的锅里炖煮的小鸡炖蘑菇,他揭开锅,异香扑鼻,又往里加了一把野菜。 燕知微怜他手伤,什么也不让他做,把帝王当做好看的大型摆件,时不时瞧一眼。 楚明瑱收拾了下碗筷,然后倚在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提供充分的情绪价值。 帝王在烹饪时派不上用场,就矜持地杵在那,不给他添乱。他这隽秀尊贵的美姿容,看着就养眼。 “朕怕小燕乘着夜黑风高,连夜翻墙,再跑了。”楚明瑱慢条斯理地道。 “朕都追到这了,万一小燕跑了,朕岂不又要重头找起。到时候朕再发大疯,可没人拦着朕。” 燕知微一僵,他还真想过这个选项,但是觉得一定会被揪回来,就没盘算了。 他与陛下,本就不是因为感情上有什么难解的死结才分开。 他依然爱着陛下,习惯性地对他好;从陛下的态度来看,也对他执着至极,分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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